“经济公司呢。”
“一样的情况。”
“住的地方。”
“当然去过,已经退房,不知去向。”
“……”
分不清是信号问题还是心理原因,听筒里的沉默无限蔓延。秦恒没再说什么,打开烘干机,蹲着身子继续忙活手底下的“残枝败叶”。
前几日塞佛岛下了场暴雨。
这古旧的书店漏洞百出,不少书籍被水浸泡,潮湿的环境腐蚀木头,夏洛和宋不周都碰巧不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便只有他费心照顾着,还为此专门休了宝贵的假期,满打满算已经在这处寂静的地方呆了三天。默默无闻整理晒干发皱的本子,修缮门窗,扫除门外的积水,知道这里的老板喜欢青苔,有些长势不错的已经移植到玻璃瓶中化作微缩景观摆在门口的石阶上。
擦拭,晾晒,移植,发呆……
学无止境,秦恒不会像其余人那样鄙夷这种任由青苔布满外墙的行为,却也未曾真正理解过这类植物。毕竟医疗诊所讲究干净消菌,每天只顾得上严谨守律地清除掉这些绿斑,没有时间认真观察。
午休,整理,通风,愣神……
布满水渍的《苔藓森林》里有许多段落下方用铅笔画了线,旁侧还有不少批注,成功让对心理学燃起兴趣的医生转而开始关注植物学:“它们的身形只有雨林的三千分之一,却是率先征服陆地的拓荒者”,“并且,由于身形足够小,苔藓得以在边界层生存”,“对于周身环境,只攀附却从不真正依附”,“显然,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它们在悄悄生长”。
擦拭,晾晒,移植,发呆……
越探索,越能了解这个弱小且不起眼的生命,就像眼下这些简单充实的重复性工作,做得越久,也越能了解这里的老板——宋不周——独自被封印在这地方将近十三年,他已经和青苔书店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具有相同的特性。
类通到头顶的建筑,就是看似稳固却岌岌可危,即使收拾这么多天也只能恢复表面的整洁,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下次下雨,溃乱与否,就要看填补在裂缝中的苔藓是否足够强大了。
秦恒揉了两下肩膀,在藤编躺椅上一晃一晃。
其实,早在柳烬决心将扎根于此二十九年的青苔老板带出去之前,就将事情全貌向两位“娘家人”交代得大差不离。他们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也为了维护表面的稳固而心存侥幸。因此作为宋不周类家人般的存在,第一选择同样是暂不告知。
但当这个雷真的爆了,辐射范围依旧超乎想象。
“就应该听我的,一把火烧个干净。”信号恢复后,夏洛说出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语气转为诚恳:“秦医生,我知道你不认同,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时候没有必要纠结真相,瞒一辈子又怎样?你永远无法保证自己听到的全是事实,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些照片你是看过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情绪激动半途离场,可也没耽误什么,前面的事件全貌还是听得非常明白,不周哥以为自己当初中午去陆地买书,晚上逃离庄园乘船回岛后遇到弃白哥出事,但实际上中间隔了整整五周……”
记忆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创伤后遗症的影响也因人而异,现在无论宋不周对那些照片做出什么反应都是正常的。
“那五周里……”
忽然,电话对面传来窗户被人大力打开的动静,夏洛极有眼力见地闭嘴。
他知道,有些话说出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这个话题本就不适宜在他们两人之间展开过于激烈的讨论。
即便这份巨大的秘密曾毫无过渡地将他们裹挟,并且不留任何缓冲余地连人带魂一齐卷入无解漩涡中,他们也依然没有干涉的权利。
说得更绝些,就算他们是那种自以为是打算对朋友的人生指手画脚的家伙……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多面面俱到,到如今的境地,依旧会是两手空空,什么都做不了。
没人能窥探到那五周的全貌,但冰山一角已足够骇人。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夏洛与秦恒记忆中的宋不周已经被漫天飞舞的谣言盖棺定论,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异样目光和常人无法承受的恶意。好在青苔书店就像一处布满蜘蛛网的象牙塔,行迹罕至,陈旧破败,却也成功为人留出驻足于此进行自愈的空间。而方弃白,更是这空间当中的“掌权者”,双手摆弄着指南针,致力于带动这只冬眠模式的白猫出去乘风破浪看万千世界。
万万没想到,这踏入万千世界的第一步就掉进无底洞。
陌生环境里,从天花板悬挂下垂的是庄园主人为呈现性别模糊等巅峰造极“艺术摄制”而挑选的上等胶片,透过稀稀朗朗的齿孔,背后身穿墨绿色尼龙长裙的少年闭着双眼,全身浸没于薄荷酒中。他的表情一定很平和,平和到能让人忽视那些血红的伤口该有多疼。在酒精没过鼻尖的下一秒,他被人捞出,浓郁的酒气逐渐稀薄,好不容易逃离陆地回到塞佛岛,却得知好友坠崖并且原因与自己有关。寒气刺骨的深冬,老旧的厄命印记被再度加深,“家人”消失了,“家”也消失了,伤口集中发炎造成高烧,多重打击下,失忆的结果竟然不算离奇。
可问题是,柳烬不认同“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好”的观点。
当然,这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所有后果都需要主导抉择的人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