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垂询,民女僭越,略陈管见。”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安静的议事厅内回荡。
“王乾供述,以特制铜针,注入微量‘砚底霜’催化之剂于赵万金颈后,借书房人为高热环境催发毒力,致其暴毙,伪装急症。”她的语速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手法,看似天衣无缝,然细究之下,却有三处关键破绽,难以自圆其说!”
“其一,时机之巧,不合常理。”她目光如炬,直视前方虚空,仿佛在回溯当夜情景,“赵万金颈后针孔,位置刁钻,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凶手需在赵万金毫无防备、且背对凶手之时,方能精准施针。王乾供述,他借‘核对盐引旧档’之名进入书房。然,赵万金为人狡诈多疑,书房乃其机要重地,即便王乾身为李通判心腹,赵万金又岂会背对来客,令其有机可乘?此乃疑点一。”
厅中众人屏息凝神,连沈恪都微微前倾了身体。知府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林晏看着余尘冷静分析的模样,眼中激赏的光芒越来越盛。
“其二,毒药来源,指向不明。”余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冽,“‘砚底霜’及其催化之剂,炼制之法诡秘罕见,早已近乎失传。王乾供出‘鬼手佛爷’,却对其身份、行踪、交易细节一概模糊,仅凭残缺特征,如大海捞针。如此阴诡剧毒,交易过程岂能如此随意?王乾既为行凶者,如此重要的毒源,竟无半点可追查的实证?此乃疑点二。”她刻意将“鬼手佛爷”的线索薄弱点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之处,”余尘的声音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厅中诸人,最后若有深意地掠过林晏沉静的脸庞,“柳如烟失踪灭口之动机,与王乾身份不符,且时机矛盾!”
她拿起案上柳如烟那封绝笔信:“柳如烟信中要挟李通判,以‘万金之事’相胁,索要自由身与钱财。此信,是她为自己搏命之筹码!她必然确信自己所知之事,足以撼动李通判,才会行此险招。然而,王乾是何身份?他不过是李通判手下区区一师爷!柳如烟身为李通判精心培养、安插于风月场的核心密探,她所掌握的机密,关乎李通判身家性命!她若要挟,矛头必然直指李通判本人!她岂会愚蠢到去要挟一个听命于李通判的师爷王乾?这于理不通!此动机,与柳如烟的身份、心智严重不符!此乃疑点三!”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疑点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割在王乾供述那看似完整的逻辑链条上!议事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知府和几位属官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沈恪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精光爆射,显然被余尘这石破天惊的推论所震动!
“因此,”余尘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王乾供述,绝非全部真相!他固然是行凶者,但他背后,必有更高层级之人直接授意、甚至可能亲自参与!此人才是柳如烟真正要挟的目标!而王乾,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弃子!他供出‘鬼手佛爷’,或许是真,但更可能是受命抛出的一枚烟雾,意在混淆视听,转移追查方向!真凶——”她猛地抬手,苍白的指尖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直直指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议事厅的墙壁,指向某个无形的、却又近在咫尺的黑暗存在!
“——此刻,就在这衙门之中!就在这姑苏城里!甚至,可能就在这桩案子里,扮演着道貌岸然的角色!他操纵着王乾,也操纵着李通判的恐惧!柳如烟之死,非因她知晓赵万金案,而是因为她触及了此人更深的秘密!此人不除,姑苏永无宁日!”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整个议事厅瞬间哗然!知府惊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位属官脸色煞白!沈恪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凛冽杀机!
余尘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依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冰焰,扫视着厅中每一个人的反应。她的目光最终,缓缓地、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落在了林晏的脸上。
林晏也在看着她。从她开始分析,到抛出三个致命疑点,再到那石破天惊的结论和指向虚空的指控…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那眼神里,最初是专注,是激赏,如同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随着她分析的深入,那激赏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震撼的折服。而当她掷地有声地指控那隐藏在更高处的真凶时,他眼中的光芒达到了顶点!那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激赏!仿佛在漫长黑夜中终于看到了划破天际的璀璨星辰!那目光灼热,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肯定,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余尘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倾慕。那目光如此坦荡,如此热烈,几乎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前世冰冷的毒药滑过喉咙的幻觉再次袭来,那“鬼手佛爷”捻动佛珠的手,那缺了一角的眉毛…还有林家那深不可测的背景…所有的猜疑和恐惧瞬间回笼,如同冰冷的潮水,将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彻底浇灭。
议事厅内的哗然尚未平息,沈恪威严的呵斥声还在回荡。就在这片混乱与震惊交织的旋涡中心,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余尘看着林晏那双盛满了激赏与灼热情意的眼眸,朱唇轻启。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刚经历激烈陈词后的微哑,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厅中的嘈杂,准确地落入了林晏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