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是一个开阔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新。庭院两侧是长长的抄手游廊,朱漆廊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静。正对着大门的是主厅“明伦堂”,堂前悬挂着巨大的匾额,笔力遒劲的“正心明德”四字在雨气中透出庄严肃穆。
已有不少成功登顶的学子聚集在廊下避雨,或整理仪容,或低声交谈,脸上大多带着兴奋与期待。叶沉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小范围的注意。他浑身湿透,泥水斑驳,尤其是那只血肉模糊、仍在滴血的左手,在素净的学子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好奇、同情、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纷纷投射过来。
叶沉对此恍若未觉。他默默地走到廊下最边缘、光线最暗的一根柱子旁,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微微喘息。他需要尽快平复呼吸,处理伤口,更重要的是,将方才那几乎摧毁他意志的惊骇死死压下去。
“这位同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叶沉心头猛地一紧,倏然转头。映入眼帘的并非林晏,而是一位穿着书院夫子深青色儒衫、面容和善、年约五旬的长者。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花瓷的小药瓶和一小卷干净的素白棉布。
“老夫姓周,忝为书院医庐执事。”周夫子看着叶沉惨不忍睹的左手,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关怀,“方才在亭中远远见你登阶时似有不便,又见你手上…唉,石阶湿滑,每年都难免有些磕碰。来,把手伸出来,老夫先替你简单包扎一下,止住血。后面还有考校,莫让这伤误了大事。”
叶沉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不是他…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道:“谢…谢夫子。”声音嘶哑干涩。
他将受伤的左手缓缓伸出。掌心一片狼藉,几片细小的碎石和苔藓碎屑嵌在翻开的皮肉里,混合着泥污和血水,狰狞可怖。周夫子倒吸一口凉气,动作却愈发轻柔。他先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小心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泥污,动作娴熟而仔细。清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叶沉只是紧紧抿着唇,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小子,倒是硬气。”周夫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打开药瓶,将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淡黄色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袭来,叶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依旧一声不吭。周夫子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随即用素白棉布熟练地为他包扎好。
“好了,血止住了。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但切记伤口莫要沾水,待考校结束,速去医庐寻我再行处置。”周夫子嘱咐道。
“学生谨记,多谢夫子。”叶沉再次低声道谢,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嗯。”周夫子点点头,目光扫过叶沉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以及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衫,心中了然。他拍了拍叶沉的肩膀,温和道:“临渊阁,重才学品行,不重门第衣冠。你既已过‘净心阶’,便已证明心性坚韧。稍后文试,只需尽力而为,莫要妄自菲薄。”说完,便转身去查看其他登顶学子的情况了。
周夫子的善意如同一缕微弱的暖风,短暂地驱散了叶沉心头的寒意。他靠着廊柱,感受着左手上传来的、被包扎后的温暖和持续不断的抽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庭院深处,那重重楼阁的方向。林晏的身影早已不见,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如同这江南的雨雾,无所不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明伦堂内,气氛肃穆。
数十张低矮的紫檀木书案整齐排列,案上备好了笔墨纸砚。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息在宽敞的厅堂内弥漫。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堂内落针可闻。通过“净心阶”的学子们已按序号各自落座,神情或紧张或凝重,屏息等待着决定命运的考校。
叶沉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左手被素布包裹着,搁在膝上,依旧隐隐作痛。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铺开的雪白宣纸上,看似专注,实则全部心神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周夫子包扎时的话语犹在耳边,但林晏的出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必须留下,也必须…避开那个人。
“时辰到!”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夫子立于堂前,正是之前在门口宣布“净心阶”规则的那位长髯夫子,姓严,字正卿,执掌书院学规,以严厉方正著称。
“首场文试,限时一炷香!”严夫子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安静的厅堂内回荡,“题目有二:其一,论‘君子不器’;其二,以‘春雨’为题,赋诗一首。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逐出!”他一挥手,旁边侍立的杂役立刻点燃了案头一炷细香,袅袅青烟笔直上升。
叶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集中到眼前的题目上。“君子不器”出自《论语》,考的是对儒家核心精神的理解和阐发;“春雨”诗题,看似寻常,却需在应景中出新意,考的是才情和底蕴。这对于前世文武兼修、学识驳杂的余尘而言,并非难事。甚至可以说,是展现他才学、确保录取的绝佳机会。
他提起笔。笔是普通的兼毫,墨是略显寡淡的松烟墨。他蘸饱墨汁,悬腕于纸上,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全然不似一个左手重伤之人。他的字,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糅合了魏晋的飘逸与唐楷的筋骨,风骨峭拔,锋芒内敛,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透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