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脚印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交织重叠,如同诡异的符咒。余尘的视线在其中几处稍显凌乱的痕迹上停留——那似乎并非打斗造成,更像是……有人曾在此处急促地翻找过什么?目标……是某个特定的书架下方?
“余尘?”林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几步外响起。他已交代完毕,正看向余尘,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那双眼睛深处,探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不息,如同窗外的浓雾,似乎想穿透余尘此刻异常沉默的外壳,看清他灵魂深处那场无声的地震。“你怎么样?能走吗?”
余尘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身体的剧痛。他避开林晏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探入自己那被撕裂、染血的左袖内侧——一个冰冷坚硬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是那张警告字条——“身边人不可信”。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指尖。
身边人……身边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林晏。火光勾勒着林晏略显单薄却挺直的侧影,他正低声催促护卫加快动作。那道被衣袖掩住的月牙疤痕,仿佛带着无形的灼热,穿透了布料,烙印在余尘的视网膜上。
浓雾,从破碎的窗口更加汹涌地倒灌进来,翻滚着,吞噬着残余的光亮,将藏书楼内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层惨白而模糊的轮廓。脚下的深渊依旧在无声地翻涌、等待。坠崖者生死不明。孙平昏迷未醒。至关重要的《南疆异虫志》下落成谜。赤螟组织真正的目的依旧深藏于迷雾之后。那张警告字条的主人是谁?“身边人”的阴影,随着那道月牙疤痕的惊现,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前路,如同窗外那片被浓雾彻底封锁的悬崖,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彻骨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骨髓深处。
墨香惊魂起
熹微的晨光,吝啬地透过雕花木窗的格子,在清晖书院宽敞的明伦堂内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味道——新研的墨汁带着松烟特有的焦苦与醇厚,混合着旧书页长年累月积存的、干燥而微带腐朽的纸墨气息,这便是书院晨读时特有的“墨香”。
堂内学子或坐或立,姿态各异。前排几个少年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钉在摊开的《大学》上,嘴唇无声开合,虔诚得如同面对神明。后排角落里,一个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叩到书案上,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狠狠一撞,才猛地惊醒,茫然四顾,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亮痕。更远处,两个学子借着书卷的掩护,眉来眼去,无声地交换着市井里听来的新鲜轶闻,脸上憋着促狭的笑。
余尘坐在靠窗的位置,半张脸沐浴在清冷的晨光里。她面前的《孟子》摊开着,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熟悉的文字上。她握着墨锭的手稳定而舒缓,在细腻的端砚上打着圈,一圈,又一圈。乌黑的墨汁随着她的动作在砚池中晕开,浓稠如夜。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这机械的重复动作,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一道薄弱的堤坝,试图阻挡那随时可能冲破堤岸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汹涌潮汐。
然而,就在墨汁渐浓,香气愈发沉郁的瞬间,堤坝猛地决口!
不是连贯的画面,是尖锐的碎片,带着血腥气,狠狠扎进脑海:
——冰冷的金属反光,快得只余一道刺目的白痕,撕裂视野!刀?还是剑?
——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压抑。狭窄的回廊,朱漆斑驳,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笃…笃…笃…如同敲在紧绷的心弦上,每一步都踩得她心脏紧缩,呼吸停滞。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遍全身。
——回廊尽头,一个颀长的背影骤然闯入视野。玄色锦袍,束着玉带。那身形……那姿态……像极了此刻正坐在斜前方不远处的林晏!但那人猛地侧过半张脸,阴鸷!那双眼睛,像深冬枯井里冻结的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算计,狠狠剜了过来!
“呃……”一声极轻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哼逸出。余尘握着墨锭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尖冰凉刺骨,仿佛瞬间浸入了雪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强烈的悲伤混合着灭顶的恐惧,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用力挤压。
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渗出,粘腻冰冷。眼前的墨汁、书卷、晨光……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扭曲变形。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不能倒下去!不能在这里!她拼命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涣散的神智往回拉。目光死死钉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在她剧烈晃动的视线里扭曲跳动,几乎无法辨认。她强迫自己去想每一个字的含义,每一个字的笔画,用这微不足道的具体,去对抗那庞大而混乱的虚无侵袭。
“余尘?”
一个清朗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穿透了那层裹挟她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水膜。
余尘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脊背。她抬起眼,强行压下眼底残余的惊悸和生理性的水光,循声望去。
是林晏。他就坐在斜前方隔着一张书案的位置,此刻正微微侧身看着她。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细布直裰,晨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清隽的轮廓。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点,那双素来温和平静、如同春日湖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未干的冷汗痕迹,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的仓惶。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那目光并非咄咄逼人,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余尘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戳破谎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