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血碗闪烁金华,烛火鼓动金光。我在我母亲有意无意遗落的片段里看到我上父宛如尸首的身体。碗中血红一点一点矮下去,上父脑中血红一点一点涨起来。我突然产生疑惑,我上耶的血究竟是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还是作为生命哺给上父?
在这之后,我去阁楼查访家族藏书,只在我上耶的继承人秦寄手记里发现蛛丝马迹。自然,按辈分算,秦寄也是我的一位小老祖宗,作为上耶的秦氏儿子,他和上父的萧姓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遇到我那位梁明帝小老祖宗时缠绕出新的瓜蒂。秦寄手记被束之高阁,等我翻找出来,封皮已落满积灰,保存还算完整。我打开第一页就明白家族为什么对它讳莫如深。
这是一本手记。
也是一本杀人计划。
我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为我上父规划了n次谋杀。(n≥3)
整本使用秦篆书写,这种字体在我高祖年代就已经失传。手记从前到后字迹变化不小,我猜测该计划至少从秦寄小老祖宗的童年贯彻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他所处年代,通用字早就普及,秦篆多用于祭祀祷告,那这本篆体手记或许还有通神诅咒之能。如果我认识这遗佚多年的古老字迹,我会立即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两句:
剜其心肝,佐酒阿耶。
取其生血,敬飨父母。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古秦地的称谓和现在不同,“父母”是对光明神暗神夫妻的特定敬称。结合上文,我这位小老祖宗试图刺杀我上父,并用他的鲜血祭祀光明神夫妇。由此可见,除却沟通神灵的用途外,在南秦人血还作为祭品向神明供奉。
根据我母亲所述,南秦政权类似于高等巫族部落,算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诸侯国。光明神信仰甚至先于政权存在,不只是一种心理归服,甚至架构了家家户户的家庭伦理关系,比亲爹亲妈都要道高一丈,姑且算作亲爷亲姥。就算爷姥要打爹妈,估计儿子孙子也不敢吱声。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爷姥,这两口子却是代代人之亲爷亲姥。但供奉亲爷亲姥居然要用子孙的血,这令我大为不解。
是的,我们沿袭南方祖宗的祭祀传统时仍要放血供奉,我为此大为抗议,还闹出不大不小的家族纠纷。连我八老太爷都被惊动出山,大斥我的不孝之举。就在那座铁皮屋子里,窗帘紧闭,一缕光都透不进。
我说:“八老太爷,您天天搂着那只骨头酒杯就差和它亲嘴,也没见您遵从北边的规矩。怎么您是特立独行,我就成了不孝的混账孙子?”
八老太爷横眉立目,就差抡起他的头骨祖宗来夯我。我不同这等迷信之人计较,我对血祭风俗的质疑是有一套严密逻辑的。
要说人身最宝贵的就是血,血是美酒,血是河流,血是□□的腐败土壤开出的玫瑰花,人能失血过多而死但没听说过失骨过多而死。《古兰经》云:???????????????????????????(创造主“用血块造人”)。可见崇拜血并非光明一宗的绝无仅有。血是生命之泉,血是灵魂之源,血是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桐花树根,是串结光明古铜钱币的红麻线。连中原地区上古典籍《周礼》都讲“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八老太爷叫:“你看,他们北边不一样拿血做祭品吗!”
我说:“怎么一样,人家说得明明白白,‘人血不可入于皿’,人家祭天用的是牲口血。血再宝贵也是牲口的东西,八老太爷,咱们是牲口吗?您老人家是牲口吗!”
八老太爷手中人头骨杯随他愤怒的挥动哐哐作响,他叫道:“怎么不是牲口,你问你爹妈,你们是不是列祖列宗的牲口!”
我被八老太爷做牲口的理直气壮弄得哑口无言,只得拿史料反驳——这位受人尊敬的秦寄小老祖宗还曾经动过废除血祭的念头呢!
我眼看八老太爷脸皮变幻青白,像一只氧化过半的绿皮苹果。
无可狡辩,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的光辉事迹或者说卑劣丑闻被正史和我们家族史共同记录在案。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我南方祖宗制定的规则里,拒绝血祭是远大过无后的罪状。我看到某年某月日的一座铁皮房子里,秦寄小老祖宗站在和我今年今月日相同的位置。我血管里他的血液开始尖叫,不知道是呐喊还是叫好。某年某月日的一只漆盘端上前,里面虎头匕首的熠熠银光如同今年今月日我眼前水果刀的森森冷光。
傻x。我的声音从秦寄小老祖宗嘴里啐出来。他把虎头匕首夺下掼在地上。那座雄伟巍峨的铁皮房子突发心脏病般剧烈摇撼起来,连带神龛里从彼时就供奉直至今日的光明神大像也微微颤抖。
政权继承人改变信仰的后果是极可怖的,历史知道我这位小老祖宗惊世骇俗的做派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废储风波。当然,没有废成。不然他就是我们家族唾弃的逆子杂种而不是我尊敬的小老祖宗。在他少年时代的某一个年头,他突然改变口风,宣布以南秦储君的身份继续供奉光明宗。就像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产生废除血祭的念头一样,我们也无从寻找帮助他观念的螺丝旋转方向的那根扳手。我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入梁为质的岁月,他和他的刺杀对象低头不见抬头见,并与他同树而出但异地栽培的果子长期置于一个培养基,他新鲜他腐烂他们相同又不同的果实香味发酵出一系列化学反应,完成并延续了从父辈开始纠缠的链式。
八老太爷愤怒地敲击拐杖,向我父亲大声喊:“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