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寒官职低微,按制本无资格在这等场合发言,只静静站在武将队列的末尾,听着那些文臣们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扯皮,字字句句绕着“和亲”“岁币”“安抚”打转,拳头在袖中捏了又松,松了又捏。
终于,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最老的王御史颤巍巍出列,手中笏板随着他激动的情绪轻轻抖动:“陛下!老臣泣血上奏!古之和亲,乃安邦定国之上策,化干戈为玉帛之良方!今我大梁适龄、品貌端丽之哥儿中,可选贤德淑良者,陛下施恩,赐以贵君之名,远嫁蛮人,再辅以适量岁币,必能消弭兵祸,保我边境十年太平,百姓安居啊陛下!”
说着,竟以袖拭泪,情真意切。
殿内静了一瞬,随即,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有意无意地扫向了武将队列末尾的沈疏寒。
哥儿,贵籍,尚书之子,适龄,至于品貌……满京城谁人不知沈府三郎颜色殊丽?还有比这更“合适”、更能彰显“诚意”的人选吗?
沈疏寒能清晰感觉到,那几道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某种快意。沈疏寒啊沈疏寒,你纵马执剑,狂了这么些年,终究逃不脱这哥儿的命数,合该是为家族、为朝廷“献身”的物件!
一股热血“轰”地一声直冲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在那瞬间被这赤果果的、当作货物般打量算计的目光焚烧殆尽。
他一步跨出行列。
“陛下!臣,沈疏寒,请战!”
满殿哗然!文官队列里惊愕吸气之声此起彼伏,武将那边也有人愕然侧目。
龙椅上的陛下缓缓抬起手,明黄的衣袖垂下,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止住了四下里的喧哗。
他的目光落在殿中那抹挺直如松的青色身影上,“沈疏寒,你可知,军国大事,非同儿戏。金殿之上,一言既出,再无转圜。”
“臣知!”沈疏寒撩起衣摆,单膝重重跪下,“臣虽不才,然自幼习读兵书,苦练武艺,未敢有一日懈怠!十六岁随军北疆,阵前斩敌,得骁骑尉之职,非凭家世,乃以血换!敌国铁骑虽悍,然长途奔袭,补给艰难。北苑关险,山高墙固,易守难攻。只要朝廷调度得宜,军民上下一心,未必不能阻蛮人于国门之外!若以和亲纳币求苟安,是露怯于敌,示弱于人,徒长蛮人气焰,遗祸子孙后代!臣,沈疏寒,愿为前锋,死战不退,以手中剑、身上血,明臣之志!”
他抬起头,直直迎上那至高无上的目光,一字一句:“我朝哥儿,亦可执干戈以卫社稷,以战功搏功名,不独……以色侍人,待价而沽!”
文官队列里,有人倒吸凉气,有人面露极端讥诮,更有人像被踩了尾巴,脸色涨红。武将那边,惊诧过后,却有几道灼热的、带着激赏的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
他爹,李尚书,站在文官前列,背影僵直如铁,微微发着抖,宽大的朝服袖口下,拳头紧握,不知是气得,还是惧得。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沉稳。
“陛下。”
萧屹出列,走到沈疏寒身侧,与他并肩而跪。他甚至没有侧头看沈疏寒一眼,只向着御座,“沈疏寒之言,虽显狂狷激进,然细思之,不无道理。北苑关乃门户之地,一旦有失,则蛮人可长驱直入,直逼京畿,非岁币可安抚。臣,亦主战。”
他略一停顿,补充道,“沈疏寒曾随军北疆,熟知蛮人战法,性勇毅,敢任事。可为前锋副将。”
陛下高坐御台,在下方并跪的两人身上缓缓徘徊。一个清冷决绝如出鞘寒刃,一个沉稳厚重如山岳不移。这般组合,这般情境,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终于,陛下缓缓开口:“既如此……朕,准奏。封萧屹为镇北大元帅,总领北苑关一切防务。沈疏寒为先锋副将,即日点兵,随军出征。”
“臣,领旨!”萧屹的声音斩钉截铁。
“臣,沈疏寒,领旨谢恩!”沈疏寒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微颤,那并非恐惧,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还有……一丝得以挣脱哥儿枷锁的轻松。
退朝时,已是日上三竿。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沈疏寒走在长长的、光影交错的宫道上,脚步竟有些发虚,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他。萧屹从他身边走过,玄色朝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脚步未停,只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丢下一句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的话。
“记住你在殿上的话。战场,不说空话,只看生死。”
十日后,大军于京郊誓师,开拔北征。
离京那日,天色是沉郁的铅灰,压得很低。城门内外,挤满了送行的人群,家眷的哭声、叮嘱声、孩童的喊叫,混着军士的号令与马蹄声,嘈嘈切切,汇成一片离别的悲音。
沈尚书终究没有露面,只遣了老管家赵伯,挤过人群,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和一把连鞘长剑送到沈疏寒马前。包袱里是散碎银子,长剑鞘是普通的黑鲨鱼皮,拔出一截,寒光凛冽,映出沈疏寒沉静的眉眼。
赵伯老眼浑浊,嘴唇哆嗦了几下,才低声道:“三少爷……老爷他……让您,务必……活着回来。”
沈疏寒点点头,没说什么,将长剑仔细佩在腰间,冰冷的剑贴着身子,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五妹不知怎的,竟挣脱了嬷嬷的看管,小小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跌跌撞撞跑到他的马前,踮着脚,将一个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粗糙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