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孔子说:“如果一个人有周公那样美好的才能,倘若他骄傲而吝啬,那么其他方面也就不值得一看了。”
张居正讲评骄是以人皆不能,而夸己独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已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孔子说:“人之处世,固贵于有才,而不可自恃其才。自古言才能技艺之美者,莫如周公。如或真有周公之才之美,固是难及,然须持之以谦虚可也。设使以已有是才也,而伙然自骄,谓人皆不如己,又忌人有是才也,而执吝自私,不欲善于人同,则无其德而大本失矣,其余才艺之美,亦何足观哉?”夫有周公之才之美,而一涉骄吝,尚不足观,况无周公之才而骄吝者乎?人当常加自省而存抑畏之心可也。故圣如帝舜,而舍已从人,功如大禹,而不自满假。诚知谦虚之受益,而骄吝之丧德也。然则孔子之言,岂徒在下位者所当知哉?
原文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今译孔子说:“在读书的三年中,没有产生一点做官的念头,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张居正讲评至字当作心志的志字。谷是俸禄。孔子说:“古人之学将以明善诚身,求尽其为人之理而已。然学既成矣,则君必见用、而养之以禄。此乃理之自然,而其本心则不为此也。后世人心不古,见学之可以得禄,乃遂有为干禄而后学者。亦有学问之功始加,而利禄之念随之者。此不惟失学之本意,而心逐于利,其学亦无所得,乃天下之通患也。若有人焉专精为学至于三年之久,而其心不志于谷禄,则是谋道而不谋食,为己而不为人,志高识大,超出乎时俗之表者也,这等的人岂易得哉?”所以人君用人,于那有实学的必录用而尊显之,使得以展尽底蕴。若夫假学以沽名干进者,则摈抑而不用。庶乎贪位慕禄之徒,不至于滥窃名器,而无补于国家也。
原文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今译孔子说:“坚守信念并发奋学习,誓死保卫它。不进入政局危机的国家,不居住在混乱的国家。天下太平、政治清明就出来做事;天下不太平、政治黑暗就隐居不出。”
张居正讲评笃是深厚牢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之修身处世,必须学问、操守,兼造其极,乃为尽善,甚不可苟也。若有人焉于道理的确有见,则信之极其诚笃,虽议论纷纭,一毫都动移他不得,其志向之专如此,而又能孜孜务学,格物穷理,以求其是非之真,而尽其精微之奥,则讲究明而辨别审,所信者一出于正矣。遇事心里主定在此,则守之极其坚固,虽死生利害,一切都摇夺他不得,其执持之呆如此,而又能事必由理,行必合义。初未尝劝匹夫之小信,而乖中庸之大道,则关天常而扶人纪,所守者允得其当矣。夫笃信好学是有学也,守死善道是有守也。为君子而有学有守,则知之必明,行之必勇,出处去就,焉往而不善哉?故其遇危邦也,则避之而不入;其在乱邦也,则去之而不居。当天下之有道也,则显身而仕,天下无道也,则退藏而隐。”此其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非有学有守者,何足以与此?然这样人,不但可以善一己之行藏而已,使人君得而用之,则有大涵养,自有大设施。平时必能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有事必能砥砺名节,匡扶世运,所补殆非浅浅矣!学问、操守之系于人也,大矣哉!
原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今译“国家政治廉明而自己穷困卑贱,是耻辱;国家政治黑暗而自己富有高贵,也是耻辱。”
张居正讲评耻是愧耻。孔子说:“士之处世,既贵有可用之才,又贵有能守之节。若乃邦国有道,有明君以出治于上,有贤臣以辅治于下,贤者必使之在位,能者必使之在职,正君子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为世所弃,困处于贫贱之中,则其无善可称,无才可录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至若邦国无道,上无明君,下无贤臣,非贿赂不可得官,非谄佞不能固宠,正小人向用之时也。当此时而乃与世相合,致身子富贵之地,则其贪位慕禄,卑污苟贱可知矣,岂不可愧耻乎?”盖惟其不能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故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乃碌碌庸人而已,何足取哉?士之不可以无养也如是夫!
原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今译孔子说:“不在那个职位上,就不思量那一职位所应当负责的政事。”
张居正讲评谋是图议,政是政事。孔子说:“凡人有是职位,则有是责任,则有是谋为,如任公卿大夫之职,则当谋公卿大夫之政。若不在其位,则其政事本与我无与者,而乃商度其可否之宜,条陈其利害之故,是为思出其位,犯非其分矣,奚可乎?故凡不在其位,则当介然自守,虽知识见得到,才力干得来,亦不可图谋其政事。”盖所以安本然之分,而远侵越之嫌,人之自处当如是也。然士人之学期于用世,则匹夫而怀天下之忧,穷居而抱当世之虑,亦有所不容已者。要之,潜心讲究,则为豫养非分干涉,则为出位。豫养者待用于不穷,出位者轻冒以取咎,此又不可不辨也。
原文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今译孔子说:“从太师挚开始演奏,直至演奏《关雎》作结尾曲,丰富而美妙的乐曲声一直在耳边回**!”
张居正讲评师是太师,掌乐之官。挚是太师之名。《关雎》是《诗经·国风》首篇。乱是乐之卒章,洋洋是美盛的意思。盈是满。孔子说:“昔吾自卫反鲁之时,既曾正乐,适遇师挚在官之始,又能审音,故其时乐之残缺者已为之补,失次者已为之序。但见大乐之作,自其始奏之时,直至于《关雎》之卒章,一皆清浊相济,高下相宜,洋洋乎极其美盛,满耳而可听也,惜乎今也不得而复闻矣。”盖以孔子之圣而正乐,以师挚之贤而掌乐,故一时音节美盛如此。自师挚适齐,继者皆不能及,圣人所以追思而叹美之也。
原文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惶惶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今译孔子说:“狂妄而不正直,无知而又不谨慎,无能而又不讲诚信,我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样。”
张居正讲评狂是疏狂,侗是昏昧无知的模样。愿是谨厚,悾悾是愚拙无能的模样。信是诚实。吾不知之者是甚绝之之词。孔子说:“赋性疏狂的人,宜乎行事直率方好。今却只好高夸大,及至到那有利害处,自家要讨便宜,外面却以道理责人,这等样奸狡不直,赋性昏昧的人,凡事既不知道,宜乎谨厚方好,今却轻举妄动,又不谨慎重厚,赋性愚拙的人,凡事既不能干办,宜乎诚实方好,今却诡谲虚诈,又不诚信笃实。这三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何等的人。”盖狂而直,侗而愿,悾悾而信,虽是气质有偏,然犹不失其本然之真,尚可以陶镕。若不直、不愿、不信,则本真已失,而习染愈蔽,终不可以化诲者也,故孔子绝之。
原文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今译孔子说:“做学问如同在追赶什么似的,害怕赶不上,即便赶上了,又怕失掉。”
张居正讲评如不及,是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意思。孔子说:“人之为学将以致知力行,而求进乎圣人之道也。然使无勤敏之功,则其心徒劳而无益。使无警醒之心,则其功终怠而不前。所以,君子之为学也,研穷以求进其知,体验以求进其行,孜孜汲汲,惟日不足,常如有所追而不能及的一般。其用功之勤如此,而其心犹不敢有一时之或惰,当日进之时,怀日退之惧,惟恐失其所学,而果有所不及也。”夫以君子之学,其勤励警惕有如此者,此所以能成其学也,不然,则心不在焉,或作或辍,终亦岂能有成也哉?
原文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今译孔子说:“真是崇高啊!舜和禹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从不为个人谋取私利。”
张居正讲评巍巍是高大的模样。不与是不相关的意思。孔子说:“圣人之识见度量迥与常人不同。常人之情即有一命一爵之荣,未免自视侈然,志得意满,何其卑小也!若乃巍巍平识量高大而不可及者,其惟舜、禹乎?盖舜、禹二圣人,本以匹夫之微,一旦有天下为天子,其崇高富贵可谓极矣,乃舜、禹则视之漠然,不以为乐,全似与已不相干涉的一般。此其心直超乎万物之上,而众人以为可欲而不可得者,举无一足以动其中,其胸襟气象视寻常真不啻万倍矣,是何其巍巍矣平?”盖舜、禹之心只知天位之难居,虑四海之不治,日惟兢业万机,忧劳百姓而已。若夫有天下之可乐,奚暇计哉?此万世颂圣明者,必归之也。后世人君,诚能以其不与天下之心,而尽其忧勤天下之实,则二圣人之巍巍不难及矣!
原文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今译孔子说:“真是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真是崇高啊!只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尧才能达到天这样的境界。他的恩德多么浩**,无边无际,百姓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称颂他。他的功绩多么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制度多么熠熠生辉啊!”
张居正讲评则字解做准字。****是广远之称。名是名状。成功指勋业说。焕是光明。文章是礼乐法度之类。孔子说:“自古帝王多矣,然莫有过于尧者。大矣哉,尧之为君乎,何以见其大?盖巍巍乎极其高大而无不覆冒者,唯天而已。谁能并之?独有帝尧之德高不可及,木而无外,能与之准,其包涵遍覆,就与天一般,故其德之广远,****无涯,而形迹俱泯。当时之民一皆涵咏盛德而不识其功;鼓舞神化而莫测其妙,无有能指而名之者。其与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又何异哉?惟其不可名,此所以为天也。然亦岂无可见者乎?就其治功之成就处观之,则黎民吾见其时雍,万邦吾见其协和。巍巍乎功业之隆盛,有莫可得而尚者焉,又就其治功之有文采处观之,以礼乐则极其明备,以法度则极其修明,焕乎文章之光显有不可得而掩者焉,尧之所可见者如此!若其德之不显者,则终不可名也。大哉尧之为君,非冠古今而独盛者乎?”
原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今译舜有五位贤臣,天下便太平。武王也说过,“我有十位能治理天下的臣子。”孔子因此说道:“常言说,人才不易得。不是这样吗?唐尧和虞舜之间说那话时候,人才最兴盛。然而武王十位人才之中还有一位妇女,实际上只是九位罢了。”
张居正讲评乱字解做治字;际是交会之时。妇人指武王之妃邑姜。昔门人将述孔子评论人才之言,先记说:自昔君天下者治莫胜于虞舜。其时有圣哲之臣五人,如禹平水土,稷播百谷、契敷五教、皋陶明刑,益掌山泽。凡虞舜所欲为的,五人都代为之,故能使四方风动从欲以治焉。是虞舜得人之盛如此!继夏、商而王者,治莫胜于周武王。武王尝自言日:予有致治之臣十人。在外有周公旦、召公爽、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为之辅理,在内有贤妃邑姜为之赞助,故能使四海永清,垂拱而治焉,是有周得人之盛如此!孔子有感而叹之说道:“吾闻古语说,人才之生,最为难得,以今观之,岂不信然矣乎?盖自古圣圣相承,如唐虞交会之际,其时气运方隆,人才辈出,固极盛而无以加矣,自此以后,则惟我周为盛焉。唐虞固有五人,以赞成风动之功。我周亦有十人,以夹辅永清之烈,是我周真与唐虞比隆,而非夏商之所能及也。然数止十人,已为少矣,而中间有妇人焉,其实奔走御侮之臣,不过九人而已。以我周之盛而贤臣止于九人,岂不为难得哉?”然则,才难之一言,信乎其不诬矣。大抵得人固难,而知人与用人尤难,虞舜、武王惟其知之明而用之当,故能成天下之治如此。若知有未真,则取舍犹有所眩惑,用之未尽,则底蕴无由以展布,何以收得人之效乎?故知人善任,尤人君治天下之本,不可不慎也。
原文“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今译“周文王获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仍然向殷朝称臣,周朝这样的德行,或许可以说是最为高尚的了!”
张居正讲评服事是臣服敬事。孔子说;“人臣事君,固有一定之分,然使国家全盛,君德休明而为之臣者,能敬顺守职乃是常事,不足称也。惟殷纣暴虐无道,国柞日益衰微,文王发政施仁,人心日益归向,以天下大势计之,三分之内,二分都归于文王,盖有天下之大半矣。当是时以仁伐暴,以周代殷,特一反掌之间耳,乃文王则坚守臣节,以服事殿纣,初不以盛衰强弱二其心。则是时可为而不为,势可取而不取,非盛德之极,能如是乎?然则我周文王之德,其可谓至极而无以加者矣。”夫孔子之称至德者二,于泰伯则以其让天下,于文王则以其服事殷,皆所以明君臣之义,立万世之防,而惧乱臣贼子之心也,读者宜致思焉。
原文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今译孔子说:“对于大禹,我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不足。他自己吃得不好,却将祭祀办得非常丰盛;自己穿得不好,却将祭服做得极为华贵;自己住得不好,却将全部的精力用于水利建设。对于大禹,我确实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不足。”
张居正讲评间是有罅隙可非议处。菲是薄。鬼神是天神、地祗、人鬼。恶字解做粗字。沟洫是田间水道,旱时蓄水,涝时泄水,以便百姓每耕种的。孔子说:“帝王之治天下,事无大小,莫不各有至当不易的道理。少有未合,人即得指其罅隙而议之。我观大禹所行的事,件件合宜,无一些罅隙可以非议。如饮食,所以养生。禹之时,九州作贡,王食非不足也,乃却珍馐而进粗粝,其自用之淡薄如此!至于奉祀郊庙鬼神,则牺牲粢盛,务极丰洁,又致其诚孝而无敢简焉。衣服所以蔽体,禹之时,玉帛万国,文绣非不足也,乃舍华绮而衣粗恶,其被服之朴素如此!至于临朝承祭所尚的黻冕,则服物采章务求尽制,又极其华美而无所吝惜焉。宫室所以居身,禹之时四海为家,非不可备壮丽之观也,乃安卑隘而戒峻宇,其自处之简陋如此。至于百姓每备水旱的沟洫,则又胼手胝足以经理之,而竭尽其力,不以为劳焉。夫礼,有所当丰,事有所宜俭。当丰而俭则过于陋,当俭而丰则失之奢。皆未免于可议也。今观大禹,他自己身上一些不肯享,用至于事神勤民,却又这等周悉。丰所当丰,而不可谓之奢;俭所当俭,而不可谓之陋。虽欲议之,曾何罅隙之可窥哉?”所以又说:“禹,吾无间然矣尸盖深赞其美,以示万世为君之法也。然孔子之称赞大禹,固以其丰、俭适宜,其实还重在俭德上。盖人之常情,奉身之念每厚于事神为民。而人君富有四海,其势又得以自遂其欲。故致孝鬼神可能也,菲饮食不可能也;致美黻冕可能也,恶衣服不可能也;尽力沟洫可能也,卑宫室不可能也。书称禹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盖必俭而后能勤。若一有奉身之念,则虽以天下奉一人而犹恐不足,又乌能勤民而致力于神哉?欲法大禹者,尤当师其俭德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