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滑梯”与“沙发”的战争,最终以一种极具夏禾个人风格的方式——戏剧性的“离家出走”,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那天晚上,三楼花园平台上的争吵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言辞的利箭刺穿了原本勉强维持的和平表象。夏禾被季然那句“拒绝长大的巨婴”彻底刺痛,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红着眼眶,狠狠地瞪了季然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愤怒、委屈和一种被最亲近伙伴否定的深刻伤心。她没有再反驳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那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仿佛宣告着某种关系的断裂。
当晚,林晚和苏晴都试图去敲夏禾的门,里面却只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和一句带着鼻音的“别管我!”。她们相视无奈,知道此刻任何劝解都可能适得其反,只能寄希望于夜晚的冷静能抚平一些情绪的褶皱。
然而,她们低估了夏禾的决绝。
第二天清晨,当林晚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间,习惯性地想去看看夏禾时,发现她房间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里面空无一人,床铺凌乱,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还保持着昨晚的姿态,但属于夏禾的那些零零碎碎、充满个人印记的小物件似乎少了很多。林晚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扫过书桌,看到上面用一支炭笔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是夏禾那龙飞凤舞、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笔迹:「我去寻找真正的艺术了,勿念。」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块冰砸在林晚心上。她拿着纸条,一阵强烈的头疼袭来,不仅仅是因为担忧,更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精心构建的、赖以支撑的“家”,出现了裂痕。
苏晴闻声赶来,看到纸条和空荡荡的房间,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这孩子……她一个人,身上也没多少钱,能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外面那么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边缘,眼神里充满了母亲般的焦虑。
而当林晚将这个消息告知刚刚晨跑回来、额上还带着细密汗珠的季然时,季然的反应则冷静——或者说,冷酷——得多。她只是用毛巾擦了擦汗,拿起那张纸条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语气带着惯有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小孩子脾气。幼稚!让她出去碰碰壁,吃吃苦头也好。象牙塔待久了,真以为世界是围着她的画板转的?现实,会是最好的老师,它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教她什么是‘体面’,什么是生存的规则。”
话虽如此,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季然擦拭汗水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以及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天下午,林晚原本记得季然有一个与重要投资人的视频会议,但她却破天荒地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然后,林晚透过工作室的窗户,看到季然独自一人开着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SUV,驶出了院子。
林晚心中了然。她没有点破,只是私下里给几个相熟的艺术圈朋友发了信息,旁敲侧击地询问。果然,有朋友反馈说,似乎看到季然总监今天下午出现在城南那个最大的、以杂乱和原始著称的雕塑原材料市场,像是在寻找什么。她没有说出口,但林晚知道,季然那看似坚硬的外壳下,并非全然无情。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寻找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夏禾的这次任性出走,像一次震级不高却余震不断的小型地震,剧烈地摇晃并松动了她们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看似紧密稳固的“家庭结构”。原本充满欢声笑语和创作噪音的工作室,瞬间变得空旷而安静,那种寂静让人心慌。
林晚和苏晴,自然而然地扮演起了留守的、“忧心忡忡的慈母”角色。她们每天都会习惯性地、仿佛不经意地路过夏禾那间紧闭的房门,期待着某一天它能突然打开,露出那张活力四射、带着点小得意的脸。苏晴甚至每天依旧会多准备一份早餐,仿佛夏禾只是早起出去写生了。她们在沉默中分担着彼此的担忧,那种牵挂成为了一条联结她们的无形纽带。
而季然,则完美诠释了一个典型的、“嘴硬心软的严父”形象。她绝口不提夏禾的名字,照常处理公务,开会,谈判,效率甚至比平时更高,仿佛夏禾的离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林晚却有好几次,在深夜起身喝水时,看到季然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她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锁,屏幕上隐约是地图或是一些交通信息的界面。林晚知道,季然一定动用了她那些不为人知的人脉和资源,在默默地、不露痕迹地关注着夏禾的动向,确保她至少是安全的。这是一种深沉的、不善于表达的保护,藏在冷言冷语和强硬姿态之下。
而此刻,那个“离家出走”的当事人夏禾,则像一只真正挣脱了引线的风筝,飘向了遥远而未知的天际。
她的第一站,是那个对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位于城市边缘的废弃工厂。那里是她创作《重生》系列的地方,充满了破碎与重塑的记忆。她在锈迹斑斑的机器和斑驳的墙壁间待了两天,似乎在重新汲取某种力量,或者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然后,她的朋友圈开始更新了。定位显示,她坐上了西去的火车,目的地是那片神秘而辽阔的青藏高原。
她的镜头,取代了画笔,记录着她的旅程,也像一封封无声的、寄给“家”的信。
有时候,照片里是一望无际、天地相接的荒芜戈壁,只有几丛顽强的骆驼刺在风中摇曳,色调是苍凉的金黄与赭石色,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有时候,是蜿蜒的公路旁,那些一步一叩首、用身体丈量信仰的虔诚朝圣者。她捕捉到了他们被高原阳光灼伤的黝黑脸庞上,那种超越痛苦的、极致平静与坚定的眼神。
有时候,是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之上,一朵迎着凛冽寒风、在岩石缝隙中悄然绽放的、小小的、毛茸茸的雪莲花。那抹脆弱却顽强的白色,在灰褐色的岩石和纯白的冰雪映衬下,震撼人心。
她没有配任何矫情的文字,最多只是一两个简单的表情,或者一句当地藏语的音译。她绝口不提那场争吵,不提工作室,不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她发布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一封精心书写却未曾投递的信笺。她不是在炫耀旅程,而是在用一种更宏大、更沉默的语言,向留在城市的她们诉说着:看,这个世界如此广阔,生命的形式如此多样。这里有一种美,它不关乎舒适,不关乎价值,不关乎格调,它关乎生存,关乎信仰,关乎生命在最严酷环境下依然迸发的顽强。这种美,比客厅里是放“滑梯”还是摆“沙发”的争论,要宏大、纯粹得多,也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林晚、苏晴和季然,她们三个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她们会在不同的时间,各自拿起手机,默默地、认真地翻阅夏禾更新的每一条状态。她们从不点赞,也从不在评论区留下任何痕迹,仿佛那是一个共同的秘密基地,她们只是安静的访客。
但这看似疏离的行为,却意外地成为了她们三人之间一种新的、无声的联结方式。她们都在通过夏禾那双充满探索欲和艺术感的眼睛,重新审视着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审视着她们共同构建的那个空间,以及她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夏禾的离开,反而让她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她在她们生活中的重量,以及她们自身可能存在的狭隘。
一个月的时间,在担忧、沉默和隐秘的关注中悄然流逝。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而至,为城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在一个天色微明、雪花静静飘落的清晨,工作室那久未在非工作时间响起的门铃,清脆地打破了宁静。
林晚正在厨房准备早餐,闻声擦了擦手,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些。她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夏禾。
她整个人仿佛被高原的阳光和风沙重新塑造过。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原本利落的短发长长了一些,被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她穿着一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色彩鲜艳的藏族棉袍,外面套着她那件标志性的、沾着各色颜料的牛仔外套。肩上依旧背着那个出发时巨大的、此刻看起来更显沉重的登山包。
然而,最大的变化在她的眼睛里。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般热情和些许叛逆的明亮眼眸,此刻沉淀了下来,像被雪山圣湖洗涤过一般,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静、深邃,也更加明亮。那是一种经历过辽阔与寂静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通透与坚定。
她看着林晚,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被高原强烈紫外线衬得愈发洁白的牙齿,笑容依旧灿烂,却少了以往的毛躁,多了几分沉稳。
“嗨,老女人,”她用回了她们之间熟悉的、带着亲昵的戏谑称呼,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出门逛了个街,“我回来了。”她顿了顿,侧过身,让一直站在她身后阴影里的那个身影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藏族少年,同样皮肤黝黑,脸颊上带着高原红,五官轮廓分明,眼神像高原的天空一样纯净、清澈,又带着一丝初到陌生环境的羞涩和拘谨。他也背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甚至比夏禾的行李更沉重的行囊,材质是手工鞣制的牛皮。
“顺便,”夏禾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了宝藏般的得意和郑重,“给你带回来一个,我的新徒弟。”
她看向林晚,眼神认真起来:“他叫,扎西。一个,”她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宣告一个重要的发现,“天生的,雕塑家。”
雪花落在扎西浓密的黑发上,落在他肩头厚重的行囊上,他有些腼腆地对着林晚笑了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未经雕琢却无比动人的艺术光芒。林晚看着门口这一大一小两个被风雪带回来的人,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工作室的平静将被再次打破,但这一次,带来的或许是完全不同意义上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