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
路,终究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过荒芜的小径,朝着门外那辆静静等候的雪佛兰走去。
阿尘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待林棠走近,他看清了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明显红肿、犹带泪光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
方才陈侃离去时那冷硬的侧影,他绝不会认错。夫人这般模样,定是……
“夫人,”待林棠在后座坐定,阿尘关好车门,回到驾驶位,并未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刚才……在园子里,我好像远远瞧见……像是陈先生?”
林棠靠在冰冷的皮质座椅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哽咽。
阿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夫人这反应,几乎就是默认了。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当年的事,本就是乔源做错了!
雪佛兰驶离黄家花园,汇入法租界清晨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报童叫卖“乔爷纳妾”的喧嚣,一下下敲打着林棠脆弱的神经。
阿尘透过后视镜,看到林棠紧闭的双眼下,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
阿尘心想:她的眼泪,是为乔爷,还是陈侃流的?
车子驶过苏州河上的铁桥,租界的繁华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方是闸北与虹口交界的地带,空气里弥漫着工业的烟尘和江水的腥气。
道路变得颠簸起来,泥泞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棚户,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寒风中瑟缩。
林棠的目光扫过那些麻木而疲惫的面孔,尤其是那些抱着孩子、眼神空洞的女人们,她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雪佛兰最终在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堆满建材和碎石的泥泞空地上停下。远处,浑浊的黄浦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缓慢流淌,江风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
“夫人,到了。”阿尘低声提醒,迅速下车绕到后座为她拉开车门。
林棠扶着车门站定,迈步下车,右脚落地时,那因旧伤而微跛的步态在泥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工地入口处临时搭建的木棚里,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监工和工程师模样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乔夫人。”为首的一位中年工程师递过一顶安全帽。
林棠微微颔首,接过帽子戴上。
“图纸呢?带我去看实地打桩的位置。”
工程师连忙应声,引着她往工地深处走去。
脚下的泥地坑洼不平,堆放着钢筋、木料和碎石,林棠走得并不快,那条受过伤的腿使得她的步伐略显滞涩,每一步都需要比常人更用力地维持平衡。然而,她的腰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的边界、堆料区、以及远处正在打下基础桩的位置,仿佛在审视自己未来的疆域。
工程师展开一张巨大的蓝图,几个人围拢在刚浇灌好的混凝土基础旁。
江风呼啸,吹得图纸猎猎作响。
阿尘站在稍远处,看着被工程师们围在中央、专注地对着图纸指点江山的林棠,她微跛着,却站得像一棵扎根于此的树。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上,那眼底曾因陈侃而翻涌的痛楚和绝望,此刻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沉静而强大的光芒所取代。
阿尘心中暗叹:只有在面对这片土地,面对这个亲手规划的未来时,夫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才会燃起这样的光,仿佛这冰冷的钢筋水泥和荒芜的滩涂,才是她真正的战场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