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这才清醒过来,说,走。两个人下了楼,上了车。童小春问到,县长,往那儿走?陈默想也不想,说,去矿山。童小春说,县长,要是上矿山,得换台车,这车底盘太矮,走不了。陈默这才想起来,说,那就下乡吧,去黄龙乡。陈默要去黄龙乡有两个考虑,一个是调查一下那与企业争水的五个村的人畜饮水是不是解决了,再一个,从遇难者的名单上看,有一个叫伍中平的铲车司机是黄龙乡人,他要去作一个调查。
车到黄龙乡政府,乡政府里静悄悄的,乡干部们都下村去指导春耕生产去了。陈默摇了摇头,基层政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指导生产的职能,老百姓种什么,什么时候种,种什么良种,都得听政府的,好像政府干部比农民还会做阳春似的。而政府的这种指导,又多是形式主义,甚至有些瞎胡闹,陈默当乡干部的那几年,县里乡里搞什么一乡一品,一村一品,县里给他所在的乡的一品是种百合,要开发什么万亩百合基地,全乡二十多个村几万亩水田旱土,不能见一株粮食作物。老百姓不愿意搞,乡政府就拼命压,连派出所都派上了,最后万亩百合基地建成了,百合却没有地方卖,推积如山的百合烂成了屎,老百姓哭都没有眼泪,乡政府也内外不是人。又比如,县里为了参观时好看,要求插秧要横平竖直,还编了顺口溜,株对株,行对行,行行对着大路上,万亩秧田像仪仗。乡干部们就拿着绳索整天在田畦边转悠,本来一个人一天可以插五分田,结果只能插一两分,秧苗在田里都长胡须了,春插还方兴未艾,老百姓民怨沸腾。陈默以前就对这种形式主义不以为然,觉得政府的职能其实就是管理和服务,老百姓种什么,只要引导就行,大可不必去管。陈默一下车,就见乡政府年轻秘书跑了出来,说,陈县长,您来了?陈默对这年轻秘书印象非常好,就笑着问,都下村去了?秘书说,是,龙国用乡长带队下村指导春耕去了。
陈默就问,那五个村的春耕怎么样,有水灌田吗?
见陈默问这事,小秘书就在陈默对面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摆出了一副汇报的架式来。翟俊忙说,丁可,县长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全面汇报。陈默一笑,认识很长时间了,才知道这小秘书叫丁可。
丁可闹了个大红脸,说,报告县长,因为矿山整合,这些企业都停产了,因此今年这五个村的春耕用水还是保证的。但要长久地解决这五村的生产和人畜饮水,一是要和企业签春耕时他们让水的协议,二是目前正在建的自来水厂投产。
自来水厂大概要多久可以投产?陈默问。
以目前的进度来看,大约到八月份就可以投产了。
丁可汇报着,却没有要打电话给龙国用乡长的意思。翟俊说,丁秘书,国用乡长下哪个村去了,请把他叫回来,就说是陈县长来黄龙乡检查指导工作来了。
丁可又闹了个大红脸,说,行,我马上通知乡长。
陈默瞟了翟俊一眼,正碰上他近乎献媚的目光,不觉皱了皱眉头。从这段时间的接触,陈默觉得翟俊小聪明有点过头了,显得滑头滑脑,看起来为领导想得很周到,其实不具备一个好秘书的素质。从这个方面看,他反而不如童小春,童小春作为司机,只是认真地开车,从来不主动插言什么,当然,领导司机都养成了向领导献媚的习惯,但童小春做起来却浑若天成,没有做作感,让人乐意接受。而这个翟俊逢迎领导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到他逢迎的表面下,还有一丝嘲弄的神情,让人隐隐不快。
一个多小时后,就听到乡政府大院里有破吉普的轰隆声。大门一黑,龙国用外面跑了进来,说,陈县长,您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这临忙临时的,幸亏我那台破车今天还争气,没抛锚。陈默站起来和他握了手,说,国用同志,辛苦你了,我们也是临时想来临时就来,所以没有通知你。
龙国用又和翟俊握了手,问,领导们吃早饭了吗?陈默坦白承认,说,来得急,还没有吃饭,就烦你们的食堂搞几碗面来吧。龙国用说,那哪行,领导来了就吃面条,这是什么待客之道?!陈默说,你就听我的吧,乡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龙国用这才不说了,对丁可说,丁可,你去给食堂说一声,叫他们下四碗面来,我也要一碗,臊子多放一些。
丁可答应着去了。
这边龙国用就正襟危坐着,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汇报。陈默连忙制止道,国用同志,汇报就不必了,那五个村的用水问题,刚才丁秘书已经汇报了,工程你们抓紧就行,我这次来,主要想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叫伍中平,是你们乡坳口村第三组的人,是个铲车司机。
龙国用的表情微微地怔了一下,立即恢复了正常,说,行,我马上给您查一下。陈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说,要是查出来了,我们就去他家一趟。
龙国用当着大家的面,操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起来,说,喂,春来支书吗?你好你好,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你们坳口村三组有没有一位叫伍中平的人?是个铲车司机,我找他有点事。没有这个人?不可能,你好生想一下,还是没有啊,这就怪了,也许他还有什么诨名吧,你对村里人都很熟悉?没有这个人?那就这样吧,好的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龙国用转过脸来,说,县长,坳口村的支书说没有伍中平这个人。
陈默笑笑,说,没有就算了。心里却在想,龙国用这样一个直爽的人,就是做假都那么生硬。有了早上和向前通话的经验,陈默心里其实也明白,龙国用肯定也不敢承认黄龙乡有这么一个人遇难。
正想着,丁可回来了,说,食堂搞好了,请领导去吃早餐。陈默正要站起来,就听翟俊说,丁秘书,叫食堂把面条端到办公室来吃吧,怎么叫领导走路去食堂。丁可答应一声走了,陈默看了翟俊一眼,只得坐下等着。不一会儿,丁可和大师傅各端着两碗面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放在桌上。翟俊抢前一步,接了一碗面递到陈默手里,说,县长,这是您的。
吃了早餐,陈默说,国用同志,你们春耕很忙,我们就不多坐了,免得你陪我们,有事你去忙吧,我也回县里去了。龙国用憨笑着,说,县长,我们乡五个村的人畜饮水问题的解决,都是您帮的忙,我们还没有感谢呢。陈默说,都是工作,说什么感谢。彼此握了手,陈默还特地和丁可握了手,说,小丁不错。说着,自己也诧异起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会用不错这样一个其实并不含褒义的词来表扬人呢?
出了乡政府,陈默说,去乡派出所。出乎陈默的意料,派出所的户口里竟然也查不到伍中平的名字。那个管户籍的小女警叫吴茜,女孩很年轻,历练不够,听说县长来了,眼睛就一直躲躲闪闪地不敢和陈默的目光相遇。陈默也不说什么,对基层干部,其实很多地方不必苛求,他们只是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而已,即使这些指示是违法的,也不会有几个人坚持原则,原则是开会时说的,要是在工作中坚持,只怕一辈子都讨不了好。陈默想,看来酉县前一界领导在隐瞒矿难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还往哪儿走,县长?童小春问。
回县里。陈默把手一挥,他决定提前结束这种所谓调研,立即回县政府上班。陈默知道,这种调研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得到,在酉县,罗光耀他们已经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针插不进了。要打破这个局面,必须要有一些知情人站出来,尤其是要找到那个不屈不挠进行举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