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福州船政局
左宗棠要在马尾建船政局
同治五年(1866年)孟春的一天,按察使衔福建候补道胡光墉,来到福州城的闽浙总督衙门,等候左宗棠的召见。
胡光墉是谁?一说他的字,几乎是无人不晓——他就是胡雪岩。他是浙江杭州人,钱庄伙计出身,人情练达,很得掌柜赏识。掌柜临终,将阜康钱庄相赠,他一跃而成钱庄掌柜。他极善与官场打交道,与杭州各级官员都搭得上关系,尤其是与浙江巡抚王有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民间盛传,王有龄落魄时,曾得胡雪岩数百两银子资助,得以进京投门路,之后仕途畅达,一路升迁,做到了浙江巡抚。王有龄投桃报李,凡浙江官府银钱往来,一概通过阜康钱庄,这不仅扩大了阜康的生意规模,更使阜康钱庄的信用为同行望尘莫及。
后来太平军进攻杭州,王有龄托胡雪岩出城采购军粮。军粮未运回,杭州城破,王有龄上吊自杀,而胡雪岩杳无音讯。
两年后,浙江巡抚左宗棠率军收复杭州前,就列了一串杭州绅商名单,责令他们捐银报效。其中亦有胡雪岩,不但要他报效十万两银子,还要重治其罪,因为他携官银逃匿。
左宗棠围困杭州近两月,等他收复时,城内已经断粮数日,阖城百姓嗷嗷待哺;而整个浙江几经战火,各处粮价腾贵,就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粮食。左宗棠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胡雪岩亲自来见,送来了数万石粮食,并报效十几万银子。原来,当年胡雪岩购好粮食,未来得及运到杭州,就得到城破的消息。当时,宁波城也在备战,也是急需粮食,愿意高价购买胡雪岩的数船大米,如果胡雪岩出手,便有数倍的利润。但胡雪岩不卖,数万石大米送给宁波地方官,说好一等杭州收复,还给他同等数量大米就行。此时他运来的数万石粮食,就是宁波履约归还,对杭州而言真正是雪中送炭,给左宗棠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左宗棠不禁刮目相看,不但撤销了通缉令,而且盛赞胡雪岩是有情有义的“奇男子”。
胡雪岩眨眼间又靠上了左宗棠这棵大树,不了解世情的人无不惊叹。对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又何偿不是他的依靠?胡雪岩开着药店、钱庄、当铺,杭州、上海都有生意,筹措十几万两银子,对他都是小菜一碟。左宗棠带兵打仗,最发愁的就是军饷时有不济,而只要他开口,胡雪岩立马办妥。而且他上海又有洋人朋友,左宗棠的部队所需洋枪、开花弹也都是他经手,成了左宗棠须臾难离的臂膀。后来左宗棠奉命率军入福建继而到广东与太平军作战,胡雪岩及他的阜康钱庄,几乎成了他的半个粮台。等太平军余部在广东战败后,左宗棠胜利回师,在路上就发信给上海的胡雪岩,约他到福州相见。出杭州时还是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回来时已经是一等恪靖伯、太子少保、闽浙总督,驻节福州城。
左宗棠阅兵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雪岩从上海来了?你们怎么不早去叫我?”
胡雪岩迎出门去,个头矮小、方面大腹的左宗棠哈哈笑道:“果然是雪岩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该让他们去叫我一声的。”
“宫保校阅兵马是大事,不敢打扰。”左宗棠是太子少保衔,所以被人尊为“宫保”。“左宫保”带兵的秘诀就是不让兵闲下来,他的说法是,人闲惹是非,驴闲啃槽梆,只要不打仗,初一十五必定校阅兵马,雷打不动。
熟不拘礼,左宗棠也不必让,胡雪岩跟在他的身后进了签押房。签押房是关防严密的地方,延客而入,只有极心腹的客人得此殊遇。
左宗棠脾气急,一坐下就问:“雪岩,你知道我急匆匆把你从上海叫来,所为何事?”
左宗棠只在信中说有顶大的事相商,至于何事,只字未提,胡雪岩又如何回答得上来?他说:“宫保召我前来,必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对喽,我要办的,自然是事关国家根本的大事。”左宗棠自视甚高,在他口中似乎没有谦虚二字,“你猜猜看,以你的聪明,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左宗棠如此说,胡雪岩不得不猜了。其实,路上他也一直在琢磨,叫他来所为何事,心中其实大约已有谱了。
“宫保所关心,向来是至上至下的事情。至上,必是事关社稷安危,至下,必是所关升斗小民的生计。”胡雪岩摸准了左宗棠的脾气,喜欢恭维话,所以先来一个高帽,“宫保是不是想造轮船或者要买轮船建一个轮船运输局?”
当初左宗棠刚刚收复了杭州,就请中国工匠仿照西洋轮船,造了一只小火轮,在西湖里试航那天,兴师动众,让宁波税务司法国人日意格和常捷军统领法国人德克碑前来观看,还让胡雪岩专门从上海请来了新闻纸记者。按左宗棠的说法,“让洋人瞧瞧中国人能不能造轮船。”试航并不顺利,小轮船刚突突了几下就熄火了,两位中国技师费了半天工夫,满面油污,一身臭汗,好不容易修好了,突突突动了不到几十丈又熄了火,惹得人群哄堂大笑。两位中国工匠面色苍白,只怕好面子的左巡抚迁怒。
没想到左宗棠自找台阶,对新闻纸记者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今天能够航行十丈,不愁明天航行数百里。只要开了头,没有中国人做不到的。”
当时胡雪岩就琢磨,左宗棠大概有意制造轮船,自己要想到前面,看看里面有什么商机。
左宗棠一拍桌子说:“雪岩一语中的,我的确要造轮船,将来轮船造多了,自然可以组建一个轮船运输局。”他脸色变得异常严肃,“雪岩,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造轮船吗?”
左宗棠自问自答:“当年胡文忠在的时候,他到安庆大营与曾涤生商讨战略,有一天到长江岸边去,看到洋人轮船鼓轮如飞,把中国帆船一概抛到后面,他忧从中来,当场吐血。他说,中外差距太大了,中国如不能奋起直追,中外失和,必然又是割地赔款的局面。你知道,我是最敬重胡文忠的,他忧惧的事情,必定要在我手上完成,让他九泉之下能够安眠。”
胡文忠就是数年前病疫于湖北巡抚任上的胡林翼,文忠是朝廷给他的谥号。他居湖北巡抚期间,对曾国藩的湘军给予极大支持,湘军重大战略都是他与曾国藩商定,世人皆认为,如果他不早逝,其地位必将超越曾国藩。左宗棠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胡林翼是名臣陶澍的女婿,而左宗棠与陶澍结为儿女亲家,他的女儿嫁给了陶澍的独子。胡林翼应该叫左宗棠一声“表叔”。左宗棠在湖南巡抚衙门当师爷的时候,因辱骂正二品总兵,得罪了湖广总督官文,差点被咸丰帝下旨当“劣幕”斩首,幸亏胡林翼、曾国藩从中设法,左宗棠才因祸得福,不但未被斩首,还出任赞襄湘军军务。他感激胡林翼,也佩服胡林翼,完成胡林翼的未竟之志,也是他近年的心思。
“这只是其一。这次我从粤东回闽,一路上考察民生,发现福建漳州、泉州、兴化等滨海之地,居民以海为田,除出海打鱼外,多置船经商。我听当地官员说,从前随便一个海坳,便有船数十条,可是近年来,十不存一二。何故?原来近年洋船西来,行驶沿海,受载多而行驶速,内地商船之利,全被侵夺无遗。无利可图,民船日少,小民生计无着,且舵手、水手失业无依,不少流为匪盗。我听说,上海的沙船折损更厉害,你到上海去的多,是不是这个样子?”
胡雪岩说:“正如宫保所说,上海情形也极其严重,沙船存量锐减。”
沙船是沿海的一种平底大木船,吃水浅,没有沙滩搁浅之虑,是海上及内河常见的运输船只,运漕的漕船也大都是沙船。
“雪岩,沙船锐减,不仅事关船民生计,也事关天庾正供。将来无船运漕,京师数十万官民难道要饿毙不成?所以,必须早做打算,如果将来用轮船海运漕粮,可保无虞。”左宗棠扳着指头说,“这其三,才是最最关键的,洋人船坚炮利,我们吃尽了苦头。洋枪洋炮,或者买或者造,都不稀奇,兵轮水师,是我们最大的缺项。要追赶洋人,夺其所恃,非学会造轮船不可!”
要造轮船,谈何容易!不过胡雪岩不敢泼冷水,委婉地说:“造轮船非比洋枪开花弹可比,洋人一二百年才修成眼前正果,中国是一张白纸,要自己造,就是这样的念头,除了宫保,谁又敢起?”
“就是这话喽!”在左宗棠听来,这不是劝阻,而是赞扬,“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曾涤生和李二兴师动众,办了江南制造总局,说是要造轮船,可是雷声大雨点小,最近又打退堂鼓,表示要到数年后再造轮船。这师徒两人,哄黄口小儿呢。”
一有机会,左宗棠必痛诋曾、李,在他已经是习以为常。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关系差,已经到了天下人尽皆知的程度。按理说,左宗棠在危难之时,曾国藩曾出手相救,而且奏请让他赞襄湘军军务,随后又让他募成一军独当一面,左宗棠能当上浙江巡抚,也是曾国藩力保的结果,照世人的观点,左宗棠是最不该和曾国藩闹翻的。但就是闹翻了。要说原因,两人性格不同,左宗棠唯我独尊,自视甚高,自诩“今亮”,而曾国藩是谦谦君子;用兵上,曾国藩主张结硬寨,打呆仗,多次痛失战机,而左宗棠经常兵行险着,善于兵出三路,运动歼敌,少有败绩;最直接的原因,则是曾国荃攻克南京的时候,洪秀全的儿子幼天王突围而去,而曾氏兄弟上奏说他“积薪自焚”。左宗棠却从部下口中得到幼天王逃走的消息,他立即上奏朝廷,此后一得幼天王的消息,必定上奏。结果朝廷下旨严责曾国藩、曾国荃放走首恶,曾国藩因此恨死了左宗棠,以致两人从此只有公事公办,不通片纸私函。而左宗棠只要有机会,必是痛诋曾国藩。
他与李鸿章关系差,一半因李鸿章是曾国藩的高徒,一半因江苏巡抚李鸿章手伸得太长,把浙东的宁波海关揽入淮军怀里。不过李鸿章是奉命行事,当时左宗棠远在衢州,对浙东确实是鞭长莫及。而淮军军纪差,在浙江每下一城,便掘地三尺,抢掠成风,这让一向最重视办理善后的左宗棠忍无可忍,数次上奏痛诋李鸿章和他的淮军。李鸿章憎恨左宗棠,称他左老三,对心腹则骂他“左三矮子”;左宗棠则称李鸿章为“李二”,每次骂完曾国藩,就接着骂“李二”。
“我不能像曾涤生和他的高徒李二那样,仿造了几门洋炮就洋洋得意,以懂洋务自居。我要办,就办他们不敢办、不能办也不会办的船政。”其实左宗棠对曾国藩、李鸿章在两江大办洋务是有些羡慕的,因羨生恨,嘴里更不留情,“我还听说,造船机器是母机,不但能造轮机,但凡枪炮、采掘、纺织诸机器无一不能制造。我建一个船政局,顶他们师徒俩在两江折腾数年办的几个机器局。”
在胡雪岩看来,左宗棠一论及曾李,便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又可气又好笑。他认为曾国藩、李鸿章也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有可能,他倒是也愿意与李鸿章合作一把。可惜两方势如水火,他不能自讨没趣,更不敢脚踏两只船,便劝左宗棠说:“宫保不必与他们比,等你把船政局真正办起来,世人自有公论。”
“是喽,是喽,那时候,世人眼里只有我的船政局,什么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都是不值一提的伢子过家家。”左宗棠说,“我要办船政局,还有一个原因。曾李两人把持着江海关,建了江南制造总局;天津的崇地山,拿津海关的银子办了天津机器局,广州海关的银子拿去办了广东同文馆。我福州也有海关,这笔银子不能只拿来还洋债,我也得拿来办点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