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银行化泡影
八月中旬,安排好手头的事情,李鸿章带着护卫、文案、轿班等数十人赴京,于八月二十一日入驻离东华门不远的贤良寺。
次日一早进宫,慈禧第一起召见,又是赐茶,又是赐软垫,十分优待。慈禧叹了口气说:“当年你力持大办海军,现在看还是很有见地的。这次法国人闹事,要是海军顶用,也就不会闹成个不胜不败的结局,到现在还有好些个人憋着气,觉得朝廷办理太过软弱,是不败而败。”
李鸿章说:“这些人都是书生之见,迂腐得很。陆上虽然小胜,但海上毫无把握,福建水师遭受重创就是明证。现在最大的隐患在海上,继续打下去,更无法收束,不败而败的说法是自欺欺人,太后也不必过于在意。”
“我不在意也不成,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这些年你们又是造洋枪,又是造洋炮,陆上能获大捷,足以说明大有成效。如果水师也能有成,洋人军舰不敢在我沿海猖獗,我才能睡得着。李鸿章你说说看,朝廷要是下决心大治水师,几年才能见效?”
“至少五年,慢则十年。”李鸿章回道,“海军不同于陆军,操纵机窍太多,非有洋人指导不可;海军战法也与陆上不同,讲究最多,因此就是舰队备齐,也至少需要训练五年才略有把握。臣说慢则十年,是就购舰来说,如果还是像从前一样,每年仅有数十万两的经费,舰只不齐,不足以成军,当然谈不到成效。”
“你说的是实话。朝廷现在难的就是银子。”慈禧顿了顿说,“但是再难,也要大治水师,这是朝廷明谕天下的,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和老七他们好好议议,很快就有旨。”
又说起左宗棠去世的消息,慈禧太后不胜唏嘘。一个月前,福州督师的左宗棠病逝,京中清流私下议论,是被李鸿章签订中法和约气死的。
李鸿章说:“臣虽与左文襄政见时有不合,但臣也佩服他是国之柱石。他清介果敢,臣自叹不如。”
“你这么评价他,可见居心公正。”慈禧说,“左宗棠病重前连上两折,一个折子就是议海防,一个折子就是奏请台湾建省。这也是件大事,你下去后与老七也一并议议。你跪安吧。”
一般初次召见,不会谈论具体问题,这次召见费了近两刻钟,已经是例外了。李鸿章跪安出宫,早有仆从护卫一大帮人在东华门外等候。先是递上来一摞名帖,都是问候,并表示要登门拜访。相当一部分不过是例行客气,回帖婉辞就是。但有法国公使巴德诺的帖子要求会面,中法还有好多事情相商,何况以后还要与这位新任驻华公使交往,李鸿章复信,约定今天下午四点或晚上八点会面。还有醇亲王的请帖,请他晚上过府吃便饭。这是体谅他,知道进京需要拜访的地方多,留到晚上时间从容。
上午拜访亲贵、同年,吃过午饭,再拜访新班军机大臣,除了世铎出面一见外,其他军机均表示不敢受访。这样转下来,已经到了四点多,决定不再与法使会面,另定时间,接着去拜访恭亲王。李鸿章进京先来拜访,恭亲王很感欣慰,听他简单谈了这次进京的打算,说:“少荃,不要怪我给你泼冷水,现在京中的氛围不比从前好。虚妄之外,又增几分骄躁,修铁路,办银行,这两条恐怕很难。”
李鸿章说:“王爷,我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办不办得成,看上面的决心。”
“我这几年,人人都说没了当年的锐气,现在老七他们,锐气也未必有多少。”恭亲王说,“现在谁主中枢都难,等你和老七谈过,就知道了。”
两人谈了十几分钟,恭亲王说:“我不再留你,不要让老七那里久等。”
恭亲王府在后海南岸,而醇亲王府在后海北岸。李鸿章乘轿前往,十几分钟就到了。王府总管一路相陪,醇亲王则在王府花园门口亲自迎接,而且相当亲热,拉着他的手进了畅襟斋。一桌精致的菜肴已经备好,除了王府的亲信及侍酒的丫头外并无他人。
“王爷,下午我去拜访了军机和六爷,我是从六爷府上过来的。”李鸿章先报下午行迹。
“好,你应该先到六哥那里去一趟。自从他赋闲后,心情一直不能振作,你去看看他,他会高兴。”醇亲王说,“人走茶凉,现在这人太势利,你这样办好得很。”
然后边吃边谈,先谈上午面慈的情况。
“看慈圣的意思,颇欲振作。”李鸿章这样评说。
“是,慈圣这次是下了决心。”醇亲王说,“太后对我说,抛开国家社稷不谈,就单从她个人遭际来说,三十整寿长毛未平,四十整寿日本侵台,五十整寿法国侵越。太后问我,‘老七,我的六十整寿你打算让我舒不舒心?’少荃,非振作起来不可,不然,到时候真是没法交代。”
李鸿章说:“太后和王爷都一心求治,那是社稷之幸,天下之鸿福!”
“少荃,我是真心求治!”醇亲王说,“六哥辅政二十多年,虽然受到种种指责,但洋枪洋炮咱们用上了,大清的轮船也跑到东洋南洋去了,电报也通了,开平这样的矿也办起来了,新疆、伊犁从虎口里夺了回来,可圈可点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李鸿章由衷地说:“七爷,您这样评价六爷这二十多年,真是宅心仁厚,六爷听了心里会欣慰的。”
“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昧心说话。”醇亲王说,“少荃,看人挑担不腰疼。从前我指责六哥太过软弱,等太后把担子交转给我,这才知道真正是不胜重荷。”
李鸿章说:“王爷,臣愿分担一二。”
“那是当然。”醇亲王竖起拇指说,“少荃,要论办洋务你是咱大清的这个!你不尽心我也不饶你。”
恭亲王从前倚重他,没想到以强硬著称的醇亲王竟也如此倚重。李鸿章此前还担心,这位一味强硬的王爷会把他这个清流眼里的“软骨头”弃之如敝屣。他十分激动,说:“王爷,老臣敢不鞠躬尽瘁?一切但听您的招呼。”
接下来,李鸿章说他的几项建议。一是建海部衙门,二是大建铁路,三是建银行。这三件事情密切相关,海军要与铁路相为表里,海防才能得以永固,因此将来铁路宜归海部衙门管理。而无论海军还是建铁路,都需要筹款,除了办商务、开矿山等办法外,建国家银行,是筹款捷径,国外商务发达,银行功不可没。
醇亲王对开银行一事不甚了了,让李鸿章给他解释,李鸿章也无法说得非常透彻,但醇亲王表示,只要于筹款有利,于社稷有利,他无不支持。
“王爷,您可召总税务司赫德询问,他对银行的事情非常清楚,比我说得透彻。”李鸿章这样建议。
“好,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明白,你告诉赫德,尽快来我府上一叙。”醇亲王说,“少荃,你提的三大建议我无不支持。此外,还要加一条,旗营加饷。”
据醇亲王说,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左宗棠入军机的时候,曾经带了一营亲兵来帮助训练神机营,训练不了了之,但外边勇营的粮饷丰厚远胜旗营,所以大家都想加饷:“少荃,外边的旗营我不太了解,京中旗营的窘迫情形我实在太清楚了。拖家带口,一大家子都指着那点粮饷,许多人家寅吃卯粮,苦不堪言!这些年来国步艰难,京旗一再减少粮饷,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太后的意思,至少京旗先要恢复十成放饷。太后的意思,每年要设法筹三百万两。”
李鸿章立即明白,这是太后和醇亲王示惠京旗,以固根本。问题是,银子怎么来。
醇亲王说:“少荃,近日兵部侍郎上了一个折子,算了一笔账,据称核计各省现在每年兵饷需银一千四五百万两,养廉每年又需银三千四百余万两,加以京外旗兵又需额饷一千余万两,统扯下来,每年养兵养勇花销六千余万两。国家每岁入款约共七八千万两,也就是说,八成的收入用于养兵勇,这如何了得!他认为养兵费用如此之高,是因为咸丰年间以来,各省募勇太多,旗兵、绿营兵额照旧,而又额外募勇,自然不堪其负。他的建议就是各省裁汰勇营,而省出的银子让旗营加饷训练,重新振作。黑龙江已经试行,效果颇著,太后深以为然。”
李鸿章明白各省乐于募勇的原因。当年八旗入关,二十万旗兵便横行中原,那时候的确是精兵强将。但后来吃上“铁杆庄稼”,养尊处优,等到了乾隆年间,旗兵就几乎打不了仗了,上阵全靠绿营。可是到了咸丰年间,绿营也成了糠心萝卜,洪秀全兴兵,根本无力对付。曾国藩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另起炉灶,从乡间募勇,这就是后来的湘军。再往后,就是李鸿章的淮军。现在不但有兵戈要募勇,就是地方上捕盗,也不指望绿营了,何况提笼架鸟的旗大爷!以为加点饷银勤加训练就能重振八旗当年威风,那纯粹是妄想,八旗绿营已经朽烂到骨头里了。
李鸿章想把这个情况讲给醇王听,但一想其实醇王未必不清楚,他现在当上了“太上军机”,想急于示惠于旗人,不过是拿兵部侍郎的折子为由头,甚至,兵部侍郎的折子,是揣摩王爷的心思而上也未可知。所以他打消了念头,说:“王爷,京旗加饷是应当的,想法子就是了。想把各省的勇营都裁掉则不太现实,因为现在的勇营,其实好多就是从绿营兵里募来的,如果裁勇,无非他们就是复为绿营的身份,省不出多少银子来。”
醇亲王却以为李鸿章是担心裁掉他的淮军,安慰说:“少荃,你放心,淮勇是不会裁的。淮勇已经等同于国家制兵。需要载的是那些老弱兵痞。尤其去年法人构衅,各省募勇滥竽充数者比比皆是。据兵部统计,现在募勇总数不下三十万,每年费银两千余万。要说把勇营都解散做不到,可每省载汰节省三四十万两总是有把握的,省出的银子就用于京旗加饷,也就不必再额外设法。”
李鸿章知道醇亲王示惠京旗心情迫切,再争无益,于是表示届时直隶一定设法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