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的“见面礼”
张之洞与盛宣怀见面的时候,比利时矿师白乃富正在翻译及武昌县相关人员的陪同下,到县城西南不远的西山继续勘察。
清代的武昌县并不在省城,它在百余里外呢。那时的武昌县包括现在的鄂州、黄石、大冶三地的部分区域。三国时期孙权在此称帝,因武而昌,取名武昌。相当长的时间里,武昌一直是江南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然而,到元代时,朝廷设湖广行省,下置武昌等数路,行省、武昌路的驻地在江夏县,此后明清均沿此制,湖北省、武昌道、武昌府都驻长江南岸的江夏县。曾经的江南重镇武昌县,地位早已今非昔比,都知道湖广总督、湖北巡抚及布臬大员驻武昌,但驻的是武昌府城,而不是武昌县城。
武昌县城西的樊山,在长江南岸,襟江带湖,拔地而起,九峰六谷,松柏蔽空,飞瀑漱玉,山上又有灵泉寺、吴王宫等古迹,是当地一大胜境。洋人对中国山川风光无不感兴趣,勘完大冶的白乃富听说不远处有这样一处胜景,又在长江边上,就来个公私兼顾,决定到此处勘察煤铁。消息传开,满城皆沸。当天下午白乃富等人进城时,先是众人堵住城门,不准洋人进城,等衙役连虎带劝,白乃富总算得以进城。一路上人头攒动,笑骂指点,白乃富大发洋脾气,结果把人群激怒,飞来几块砖头,白乃富没被砸中,他身边的翻译却头破血流。白乃富连气带吓,第二天一早也不再勘探,登上小火轮回省城。
武昌知县知道闯了祸,连忙赶往省城,去见武昌知府孙大人。原本预料的一顿训斥并没有发作,孙知府十分体谅,说:“百姓不愿我山川庐墓被破坏,尤其是樊山,古迹甚多,坟墓更多,担心祖宗受到惊扰,有所阻挠也是人之常情;洋人闹洋脾气,惹恼了大家挨砖头,也是他咎由自取,也不是你一个知县能阻挡的了的。”
“听说张大帅文章写得好,办事也极干脆,对下属督责也严,我是怕给太尊惹麻烦。”知县如释重负,但仍有担心,就是将来如何向新任湖广总督交代。
“天塌了,有高个子撑着,咱们上面还有抚台、布按、道台诸位大人呢。大帅督责下属,一时半会也到不了你头上。”孙知府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
知县不知道知府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脸惶恐。
“你放心回县里吧,我明天一早就上院去与奎抚台禀报,事情我先兜下来,如果我面子小兜不住了,再说。”
话说到这份上,知县释然,高高兴兴出了府。
不用等到明天,当天晚上,孙知府就到抚台衙门后院,拜见巡抚奎斌。奎斌是蒙古镶白旗人,不过,不像一般蒙古人不喜文墨,他书读了不少书,还写得一笔好字,且性情温和,不急不躁。他这种性情极易与下属相处,何况武昌府又是首府,打交道极多,两人已经到了可以不避眷属的程度。
“我就不明白,弄这些个洋人到湖北来干什么。汉口开埠,洋人租地建屋,又是盖教堂,又是建码头,已经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又派洋人四处乱窜,咱们这位新制台,到底想干什么?”提起洋人,孙知府满腹牢骚。
“想干什么?大办洋务呢。再说,汉口开埠有何不好,起码汉口关每年都有几百万的进项,不然湖北日子更难过。你这首府,可不要拖湖北的后腿。”奎斌这有点打官腔的意思。
“哎呀,我的老抚台,你就别跟我打哈哈了。”孙知府说,“汉口开埠,不在我的地盘上,我不必瞎操心。可是,无论大冶还是武昌,可都是我治下,要是真在这些地方采铁挖煤,阻断风水,那可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得想办法打消张大帅的念头才是。”
“朝廷要修卢汉铁路,修铁路要用铁轨,所以大帅人还在广东,就安排洋人来勘察矿山,是想炼铁造轨。上面有朝廷的支持,你能阻挡的了吗?”
“好好的修什么铁路!”孙知府说,“有铁矿的地方多得很,何必要到湖北来?直隶、河南都有铁矿,让他们炼铁造轨不也一样?干吗要到我湖北来胡折腾?您老得想想办法,打消张大帅的念头才是。”
“作此官行此礼,咱们哪能跟上宪对着干?更不能抗旨不遵。”奎斌说,“我是无所谓,对洋务说不上反对,也说不上支持,听令而行,我劝你也要沉住气。”
“我沉得住气没用,将来如果再有洋人到武昌折腾,再来一砖头,洋人未必有那么幸运。你说万一打死个洋人,我这顶戴指定是保不住了。”
“老百姓沉不住气,就让老百姓说话。”奎斌说,“咱们不好出面劝,让武昌人说话,张大帅也许听得进。”
“您老的意思是张大帅到任时,让武昌的耆老士绅递上个请命状?”
“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奎斌笑道,“光乡野草民进言还不够,你武昌府京里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他们当中先人坟茔肯定有在樊山的,就是不在樊山,也不见得他们愿意湖北风水遭到破坏。有他们说话,分量就重多了。现在电报这么方便,消息要传到京中还不是小菜一碟?”
“啊,下官明白了,受教,受教。”孙知府说,“您老方便的时候,得和小石藩台过句话,他对洋务太热切,到时候他要上赶着在张大帅面前献殷勤,咱们这份心血就都白费了。”
小石藩台指的是湖北布政使邓华熙,他是广东顺德人,当年跟着恭亲王办过洋务,脑子活络,对洋务很热心。
“我只能管我自己,管不了别人。”奎斌说,“小石藩台主意大得很,未必能听得进我的话,我也不必自讨没趣。”
“您老是抚台,您老不说话,别人还怎么说?”孙知府不依不饶。
“给你说吧,我得到消息,大约我要调察哈尔都统了。”奎斌说,“还没有明发,你可不能出去乱嚷嚷。”
“啊?我的老大人,您怎么能走?”孙知府醒悟过来这是废话,朝廷用人,由不得自己,“您老去龙兴之地当都统,当然是美差,可是您这么好的官离开湖北,我们怎么舍得!”
“咱们兄弟相处这几年,我也的确不舍得。可是皇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奎斌说,“我这种身份,是不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您的意思,小石藩台可能接你的位子?不能够啊,他布政使才干了两年多。”孙府台说,“署理的资格也不够。”
“这不好说。至于谁接湖北巡抚,是要我等到新任巡抚到后办交接,还是我先走人找人署理,都一概不知。”奎斌说,“但有一条,老哥我这种身份多说无益也无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咳,我以后要受难为了。”孙知府说,“不管谁来接巡抚,总不能不顾民意,任意胡为吧?哼,大不了我回家卖红薯去。”
“你这话说不着了,也无谓得很,你可以不热洋务,但也犯不着要扔了顶戴。巴结到这份差使,容易吗?”
张之洞与盛宣怀的会面,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他未在上海多做停留,就乘轮船招商局江宽号客轮西去。要办的事情太多,他想趁年前把一些事情安排下去,不然中间被年节一耽搁,个把月就从身边溜走了。所以船过南京,他连两江总督曾国荃也没去拜访。曾国荃派出一艘兵轮护航,一直送出两江地面。
光绪十五年(1889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张之洞到达湖北省城。武昌府城九门,离长江最近的是西边濒江的汉阳门,向来有“迎宾接驾汉阳门,挑鱼卖菜武胜门”之说。巡抚奎斌率司道府县官员在汉阳门码头迎接。他与众官员稍做寒暄,就乘轿进城,而后转而往南,赶往城西南望山门内的总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