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被参
二月二,龙抬头。张之洞召集布政使王之春,盐粮两道,仍然是筹款的事。这次筹款,铁政局急需十五万两,织布局马上开工,急需购棉、支付人工等五万两。布政使王之春是湖南清泉县人,张之洞任两广总督主持抗法时,他带兵参战,受张之洞赏识,提拔他出任粮道,后来主持中越边界谈判,寸步不让,得朝廷嘉奖。当年日本吞并琉球,曾赴日本查探情况,对日本大举办洋务印象极深,因此对湖北的洋务事项非常支持。办法无非是东挪西借,先从湖北善后局挪借善后款五万两,枪炮局应收土药税、川淮盐加抽款已到,暂挪铁政局,粮道库存杂款十万两,盐道存长江水师协饷五万两,总算凑出二十万两。
有这二十万两垫底,大约上半年勉强可以支撑。张之洞松了口气,眉头总算稍稍舒展。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封密信带来个晴天霹雳,他被参了。
密信抄录了两份军机处廷寄,一份给两江总督刘坤一。“据称湖广总督张之洞,自移督湖广以来,议办炼铁,并开煤铁各矿,乞留巨款,轻信人言,浪掷正供。又复多方搜索,设电竿,毁通桥,几酿巨患,督署被焚而不入告。州县补缺勒捐,逞臆妄行。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直隶州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等语。着刘坤一按照所参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另一份是给两广总督李瀚章,“据称湖广总督张之洞,前在两广总督任内,司道谒见,往往候至终日而不得见。候补州县,概不接见。所喜者一人而兼十数差,率皆浮薄夸诈之辈。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探访本地富家,藉端罚捐,数至巨万。恣意挥霍,亏耗帑项甚巨。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直隶州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该督俱加信任等语。着李瀚章按照原参各节,确切查明”。
这两份上谕都是廷寄密谕,不该知道的人不能知道,所以信的末尾有四个字:阅后即焚。
张之洞把信烧掉,然后让赵凤昌立即请王之春过来,问道:“爵堂,你和岘帅是老乡啊,两家离得远不远?”
岘帅是指两江总督刘坤一,他字岘庄。
“我和岘帅都是湖南老乡,岘帅是宝庆府新宁县,我是衡州府清泉县,两家离着三四百里地呢。”王之春说,“不过我和岘帅还有点小渊源,关系也还说得过去。”
“哦,是什么渊源?”
“湖南是湘军的根基,湘军中人七攀八扯,总扯得到渊源,说起来也稀松平常。同治九年,我任江防统领,他有个侄子就在我手下。岘帅亲自写过信让我关照,就这么一来一往,和岘帅就有了些瓜葛。”王之春说,“岘帅对我也有提携之恩,三节寿辰,我每年都有份人心。”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连连拍案。
“大帅,怎么,今天有点不对头,没和我谈银子的事,尽打听我与岘帅的关系。”
“比银子要紧,关乎铁厂的生死存亡,也关乎你和我的前途浮沉。”张之洞向王之春拱拱手说,“爵堂,还真要好好拜托你呢。”
张之洞把被参的事情简单说了,王之春说:“这可真是关乎铁厂存亡,也关乎大帅和我的前程。大帅,这事太大了,靠我恐怕不行。至少,您该给岘帅去封信。”
“当然,我也会尽量想办法。不过,岘帅那里我实在不好开口,我更不能去信。如果岘帅问一句,我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朝廷让如实回复,我就弄巧成拙了。”
“不会不会,岘帅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你不知道,我当年年轻,冒犯过岘帅。”
这件事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张之洞还是风头正健的“青牛”角,刘坤一是任两江总督不到一年。不至一年,就有人奏刘坤一抽大烟,养姬妾,江防松弛。朝廷于是令刘坤一进京陛见,让巡阅长江水师的兵部右侍郎彭玉麟署理两江。刘坤一还存一线希望,觉得进京说说清楚,也许还有回任两江的希望,因为彭玉麟无心当官,三辞要职,世人皆知,朝廷派他署理,就是给刘坤一留一线退路。谁料在这时候,张之洞上《疆寄悬虚请尽早处理折》,对西北边防和东南海防人事安排提出建议。当时陕甘总督是曾国荃,但他因病半年迟不赴任,张之洞建议干脆免掉,另派他人;对关系海防大局的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建议直接实授彭玉麟,对彭玉麟大加赞扬,而对刘坤一只字不提,是不抑而抑。彭玉麟坚辞不就,但两江总督刘坤一没得回任,而是派军机大臣左宗棠外放两江。刘坤一由此离开官场整十年,前年才第三次出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爵堂你想,岘帅那里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张之洞说,“当年我是有些孟浪,但也的确是为海防着想,当年京中的确有不少传闻,与岘帅口碑极不利。”
“岘帅为人还算耿直,我想还不至于将个人恩怨置于国家大计之上,而且岘帅对洋务也是很下功夫推动的。”王之春纯粹拿空话劝慰张之洞。
“是啊,如果岘帅能够抛下个人恩怨就好了。我个人前程没什么,可是湖北的洋务大业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的一支笔关乎着铁厂、枪炮厂、纺织厂诸多厂局的命运。”张之洞说,“爵堂,我不是说大话,这些洋务不仅关乎湖北,关乎着中国的将来,中国将来能否自己振作,能否避免被洋人卡脖子,湖北的洋务至关重要。实话说,北洋李中堂创办的洋务,生死关键都卡在洋人手上呢。这与李中堂办洋务的思想有关,他一直认为,自造花费多,质量还不如洋人,不如买,不如租。所以,北洋海军是靠购舰建起来,修铁路他主张买洋人钢轨,洋务用这么多钢铁,他却从未动心思自建铁厂。这不是实力问题,是他思想的问题。我与他有点不同,有时候,我可能更赞赏左文襄的主张,关键的东西还得靠自造,还得靠自主。有人说福建水师在中法之战中全军覆没,说明自造军舰的路子走错了,我认为恰恰相反,而是我们走得不够好,应该加大投入,提高自造能力。如果因为自己水平不如人,就永远不自学,不自造,那中国何年何月可自振自雄?学洋务,还要有自己的主心骨,还要站稳脚跟。中国泱泱数千年文教,怎么可以自轻自贱,怎么可以妄自菲薄?中国自强之路,应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从,或者说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总之,中国与西洋各国国情不同,洋务必须搞,西洋富强之术必须学,但不能邯郸学步,洋人的东西没学好,先把自己的东西丢光了。当年,办洋务的一直指责清流顽固不化,其实,清流也有清流的道理,清流担心的是学洋务的把我们老祖宗的东西都丢尽了。爵堂你说,现在是不是有这个问题,因为洋人比我们强,所以觉得我们什么也是错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是落后的、野蛮的。洋人那么说我们,是想让我们事事听他们的,以便于他们操控我们。如果我们也信了这一套,是不是很可笑?”
张之洞滔滔不绝,王之春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等张之洞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王之春只好打断他说:“大帅,在商议如何应对弹劾,岘帅那里怎么办。”
张之洞这才收住话题说:“对,对,离题万理了。不过,也不算离题。你得把湖北洋务关乎中国未来的情况和岘帅说说清楚,他可以不管我个人的前程,但不能不多为国家命运着想。当然,你还要委婉地告诉他,我对他的尊重之意。”
到底该怎么办?最后王之春拿主意,他写一封长信,派一个心腹去找刘坤一的侄子,再由刘坤一的侄子去说动刘坤一。
“这时候我本人无论如何不敢离开湖北,说不定岘帅派出的人已经到了湖北。”王之春说,“大帅放心,我派人去效果会比我本人亲自去还要方便。”
张之洞又拱手郑重拜托:“爵堂,铁厂和我个人的前途都多多拜托了。”
王之春回礼说:“我也不单是为我个人前程,湖北的洋务我最不愿半途而废。”
刘坤一这边有了着落,李瀚章那边该怎么办?李瀚章要查的,核心是两项,一是张之洞起居无节,不接见僚属。起居不同于常人这是事实,张之洞的确如此,他是把一天当两天过;不接见僚属不确切,只是时间上的确有些不通常情。第二项是说他挥霍无度,造成帑项亏空。张之洞对此不认,他认为自己算是少有的清廉,何来挥霍:“筱泉制军可以给我证明。当初我接任两广,藩库里留给我的只有五万两银子;我与筱帅办交接,留给他二百多万两,还不包括将来应收的‘闱姓’饷项,筱帅那里只有看他的良心了。”
“还是要想想办法,有人递上句话,总比没有强。”王之春提议。
“你说的当然不错,可是一时夹袋里没有合适的人。”张之洞说,“我且想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