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政奠基,学堂招生
左宗棠北上,是去陕甘。李鸿章也北上,是去济宁接替老师曾国藩,出任剿捻钦差大臣。曾国藩率军与捻军作战,主力是李鸿章的淮军。湘淮是一家,但淮军将领却只视李鸿章为自家的统帅,曾国藩有所调遣,将领们先要与李鸿章通气。这一来二往,往往就误了战机。而且曾国藩作战坚持“结硬寨打硬仗”那套老办法,对付太平军还行,毕竟太平军定鼎金陵,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可是捻军不一样,他们以骑兵为主,流动作战,全部家当全在马背上,有时一天行数百里,飘忽不定,曾国藩的战略完全失效。朝廷下决心让曾国藩回任两江,改派李鸿章统军作战。
李鸿章沿运河北上,驻节淮安的漕运总督吴棠,特意出城相迎,邀请李鸿章在淮安小住。军情紧急,李鸿章不敢耽搁,吴棠便把一桌丰盛的燕菜摆到李鸿章的座船上,打算边吃边聊,好好讨教一番。
吴棠要讨教两件事,一是怎么对付洋人;二是怎么办洋务。李鸿章在这方面是行家,总理衙门遇到事情都要信函往返,向他请教。吴棠从前当漕运总督,与洋人打交道的时候极少,不必用心;他不像真正的总督那样主政一方,办洋务的事情他也未曾关心。如今出镇闽浙,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福州又是通商口岸,以后少不了与洋人打交道,沿海督抚大办洋务,他这闽浙总督自然也不能例外。
“仲翁,讨教实在不敢当,我只能说说我的一点儿体会。”李鸿章比吴棠整整小十岁,所以尊之为“仲翁”,“要说对付洋人,我送你四个字,不卑不亢。洋人也是人,也要讲道理。有人说,洋人动不动就以打仗唬人。不错,洋人是有这毛病。不过,两国要开兵见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不能被洋人吓住,该争时就要面红耳赤与他争。但,我们毕竟势不如人,像清流书生那样,一味强硬也不行,口口声声要打要杀也不行。分寸把握全在乎‘不卑不亢’四字。”
吴棠点头称是,但要做到不卑不亢谈何容易?什么程度是不卑,什么程度又是不亢?把握起来实在太难。
“对付洋人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太迂腐老实。洋人多诈,如果我们拿腐儒那一套,讲诚实无欺与洋人相交,难免要受他们欺负。有时候,不妨来点儿痞子腔,拿对付痞棍手段与他们周旋。”
“受教了,受教了。与君子讲道理,讲无欺,与痞棍当然要讲痞子腔。”吴棠拱手说,“少荃,你是办洋务的好手,天下无出其右者。我到福州去,洋务方面该怎么办,还请你指教。”
“办洋务,我有八字相赠,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李鸿章说,“仲翁,左季公在福州办洋务,扯了一挂满帆,只怕收篷难!”
“啊,我也正为此发愁!”吴棠感叹说,“少荃,这是我正要向你请教的,你可要指点迷津。”
李鸿章希望各直省办洋务的多起来,以形成大办洋务的气候;但他又最忌别人压了他的风头,他要执天下洋务之牛耳。左宗棠办船政,一起手规模太大,立即把他数年来蓄积的风头压下去了。
“指点迷津不敢说,但船政局必定办不下去,我是可以断定的。”李鸿章说,“仲翁,两江洋务办到目前局面,不是一口气就办出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前面先有上海洋炮局,松江洋炮局,苏州洋炮局,中间还购买了旗记铁厂,还并入了容纯甫从美国购买的机器,前后用了三四年,才办到目前局面,曾相和我付出了多少心血。那可真是苦心经营!就是目前这局面,我也不敢夸口三五年就造出兵轮来,而且还要与洋人兵轮海上争锋。那不是痴人说梦,就是夸父逐日。”
吴棠附和说:“是啊是啊,我听说洋人兵轮巨大无比,奇巧无比,怎么可能三五年就造得出来!我担心几百万两银子会打水漂。”
“仲翁,不是会打水漂,是一定要打水漂!”李鸿章说,“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仲翁,你想,以闽浙的财力、福州的关税,可与两江、上海关相比吗?曾相主政两江,都不敢轻言与洋轮争锋海上,福州船政却扯这样一张大虎皮,能撑多久?与其把这数百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如精打细算,另开锣鼓,脚踏实地办几样实实在在的洋务才是正办。”
吴棠完全被说动了,不要说船政办不成,就是办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劳,他又何必给他人做嫁衣。如李鸿章所说,扎扎实实办几件洋务,看得见,摸得着,见效快,何乐而不为?而且,自己主导的洋务,用自己放心的人,要从中弄点银子花花,尤其是拿来孝敬宫里,不是便当的很?
“我决心已定,船政不能办。”吴棠说,“但是已经留办船政的关银,不能煮熟的鸭子飞了。既要停办船政,又要留下银子,这是两难,少荃,你得指点迷津。”
“仲翁,你是装糊涂,故意考校我呢。”李鸿章笑笑说,“这有何难!停办船政前,你先拿出几件急办的洋务来替代,依您老在慈圣面前的恩隆,每月留下几万两关银不是小菜一碟?”
“受教,受教。我到福州,先考察一番,拿出几个像样的洋务项目来。”吴棠有把握办几个项目,就是不动脑子,照着两江、天津、广州的样子画葫芦也不难拿出几个顶替的项目来,“少荃,朝廷被季公说动,说将来拿自造的轮船建一支外洋水师,如果停了船政,外洋水师的话又该怎么说?”
“买啊!从英法或者美国人手里买现成的兵轮,花钱少,样式新,火炮还精锐,何乐而不为?总税务司赫德帮我算过一笔账,买兵轮建水师,连自造三分之一的钱也花不到!而且买兵轮立即可以成军,要等着船政自造,猴年还是马月?”
“真是茅塞顿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吴棠非常高兴,举杯道,“少荃,我可以放心地南下就任了。来,我敬你一杯!”
李鸿章端起酒杯又放下,说:“仲翁,我想起来了,赫德对福州船政局颇有不同看法,最近,福州海关要换税务司,如果新任税务司有异议,不肯痛快拨付关银,那可就是釜底抽薪了。”
“那感情好!”吴棠一听两眼放光,“如果税务司反对拨款,我向朝廷进言也就有理有据了。”
李鸿章说:“仲翁,我也只是忽然有这个想法,到底行不行得通,那得看机缘是否巧合。”
吴棠在一个多月后到达福州,那时已经是腊月中旬。他之所以赶在年前赴任,不想放弃丰厚的年敬是个重要原因。端午、仲秋、春节这三大节,官员可以公开接受下属的孝敬,堂堂总督,节敬更是数目可观。另外,能尽快将福州船政消弭于无形,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他到达福州后,会见的第一个大员就是福州将军英桂,第一件事就是与英桂办理总督关防移交仪式。英桂比吴棠年轻,但两人品级相同,而且又是满洲正蓝旗,吴棠特别敬重,一口一个“香帅”。
“香帅”的心思与吴棠不同,他对船政特别上心:“仲公,船政将于腊月二十日正式奠基,幼丹尚在守制,托我主持仪式。仲公已经到任,那就请仲公出面主持大事,我陪同前往。”
吴棠摇摇手说:“香帅,此事我倒觉得不必亟亟。马上就封印过年了,何必闹得鸡飞狗跳?”
英桂一听话头不对,解释说:“这是左宫保的心愿。他对福州船政特别看重,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在年前奠基。”
吴棠点头说:“我知道左宫保喜欢办大事,不过香帅,造轮船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就是勉强有点成效,又有何益?我总理衙门里有位老友,来信说总理衙门很担心用钱失当,打了水漂。”
英桂说:“仲公,我在福州闭目塞听,倒是没听到这样的说法。总理衙门的公文私函,都是叮嘱我要全力支持船政。”
吴棠发觉英桂对船政是极力支持的态度,也就改口说:“我所听到的也不过是私下的议论,当然要以总理衙门的公文为准。不过,香帅,我道听途说,大家对国人自造轮船,都觉得不可思议,难有成算。你可否捎话给幼丹,暂且放放,过了年再说?”
“仲公,这恐怕不大好办。开工的时间我已经奏明朝廷,也通报给了左宫保,恐怕他也上奏了。此时再改,不妥。”英桂有意拿左宗棠压压吴棠,“仲公,不知你与左宫保共过事没有,我是请教过的。为人那可真是,好听点叫敢说敢当,难听点叫跋扈!他想办的事,谁要阻拦,他便参谁,参不倒不算完!如今他是钦差大臣、督兵西北,慈眷正隆,船政局事宜所有奏章,都要列他的衔名。他为什么向朝廷要这名头?就是担心人走政息。仲公,左宫保决心极大,我个人觉得,最好不要与他闹得不痛快。”
吴棠说:“我当然不愿与左宫保闹不痛快,我纯粹是为闽浙着想,为朝廷着想,不愿劳民伤财,拿国家极艰窘的帑银打了水漂。”
“仲公,我想还不至于打了水漂。”英桂说,“依我看来,如果办成这件大事,虽然创始于左宫保,但毕其功者是仲公,载之史册也是大功一件,后人口中也是一件美谈。船政成于福州,也是闽浙的荣耀。”
“我没有香帅这样乐观。”吴棠说,“既然是事先定好了,那就年前奠基吧。我是没空参加,香帅还非要参加吗?”
“按照上谕,我是船政局会办,而且已经答应幼丹和左宫保了,中途变计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