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招商局一定会遭到洋轮公司的排挤,这是早就想到的。只是没想到洋人为损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不过,再难你们也要撑下去。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越遇到难处越能激起我的心性。我办洋务,还从来没有退缩过。要是退缩,那就寸步难行!就好比俗语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鸿章感叹说,“事实证明,我的坚持都是正确的。别的不说,就以这次与日本人交涉为例。如果没有北洋坚持办轮船招商局,这次运兵赴台,就不会这么神速。兵贵神速,我们在半个多月时间里,运去了六千多人,是日本的两倍,让日本不敢再轻举妄动。这六千多人是淮军的精锐,是最擅洋枪洋炮的铭军武毅军。这又是我到上海后,坚持更改军制,弃刀矛,用洋器的结果。当时我老师也是反对的,江苏的官绅也是百般刁难,但我坚持要改,才有如今的结果。”李鸿章颇为得意,“我看准的事情,一定会办下去,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李鸿章说了他的打算,果然是令人鼓舞。他决定奏请朝廷,增拔漕粮交轮船招商局承运,从前漕粮运输,是轮二沙六,明年增拨轮运,轮四沙六,再往后,五五分运,将来,就是六四分运。江南漕粮每年在八十至一百万石,四成就是三四十万石,几近今年的两倍,仅此一项,就足以抗衡洋轮。而且李鸿章还打算奏请朝廷将运漕水脚由每石五钱三分提高到五钱六分。不要小看这三分银子,四十万石漕粮,那就是一万多两银子!
对轮船招商局募股不利,资本急需扩张,李鸿章已经安排,调拨北洋海防支应款十万两、东海关税十万两、保定练饷五万两,共计三十五万两借给轮船招商局,年息仍如旧例为七厘。
另外还有一条,李鸿章奏请官物运输,一律交轮船招商局承运。粮米运输,无论江海何关,凡报招商局轮船装运,均免进出口税。这一条对招商局扩大揽载十分有利。
唐廷枢脸上一直挂着笑,最后激动地说:“中堂,有此三条,招商局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李鸿章说:“景星,光渡过难过还不行,你要与洋轮一决高下,得做到三分天下有其一。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唐廷枢抚摸着自己颏下短须说:“中堂放心好了,仅漕粮一项招商局可保立足,要与洋轮三足鼎立并非没有可能。”
李鸿章笑笑说:“都说唐景星不打诳语,没把握的事从不答应。好,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两三年内得见分晓。”
话题又转到这次日本侵台上。盛宣怀说:“小日本蚍蜉撼树,听说这次他们根本没有像样的轮船,是把美国的商轮临时装上洋炮冒充兵轮。以区区三千人登陆,怎能是淮军精锐的对手,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李鸿章沉下脸,教训道:“小日本,杏荪你也说这样的话。谁敢小看日本,谁就是井底之蛙!日本何小之有!他们从五六年前开始搞洋务,其势头已经快要压过我们了!我们可是比日本早了八九年!日本从天皇到臣民,都是一门心思效法西洋,这如何了得!在你们眼里,觉得日本可笑,我却是夜不能寐,脊梁骨发凉。凭几艘改装的兵轮,载了三千人就敢侵我台湾,将来他们洋务有成,船坚炮利,还会把大清放在眼里吗?日本必是中国未来之大患。我更担心的是,以日本一小国之不驯,我备御已捉襟见肘,西洋列强观变而起贪欲,一朝猝发,一拳难抵众手,大清又该如何图存?直隶处京师屏藩,系天下安危,我这直隶总督如果浑然不觉,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盛宣怀一语说错,吓得不敢再开口。
“你们也许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期盼轮船招商局办有成效,今天我不妨给你们说说。”李鸿章咕噜噜抽一口水烟,缓缓吐了口气,“中国据中原沃土,历来危机来自游牧民族,我朝定鼎后,满蒙汉联手治天下,危机主要来自西、北的俄罗斯。自古至今,中原王朝备边多在西北。可是,自从洋人叩关以来,天下大势剧变,国家危机主要来自海上,东南沿海成为备防重点,尤其日本,狠子野心,更是备防重中之重。沿海防务,陆上要有炮台,海上要有水师,陆海配合,才能稍有把握。海防又是要花大钱的!可是,朝廷财政是捉襟见肘,又要海防,又要备边西北,那就得两害相较取其轻,目前,国家应当把财力集中于海防。可是,左季高起劲要收复新疆。他是个贪功图名的人,自比诸葛,睥睨天下,可是,新疆是那么容易收复的?光粮饷供应一项,就足以把国家拖垮!从河西走廊运粮到新疆,运五石,路上要消耗四石!而且占据新疆的阿古柏又有英俄支持,拥雄兵数万,我万里远征,把握又在哪里?若把英俄也拖入战争,我国岂不陷入灾难?所以我力主缓征,且待将来。可是,朝廷和左季高都不理解我这番苦心,各省封疆大吏,也多有支持西征者。西征一起,便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那时候,东南海防又该怎么办?有海无防,洋人弄几条兵舰,便可一剑封喉!那时候没人体谅我这直隶总督,只会说我有亏职守!所以,开辟财源,我几乎是想疯了!财源又在哪里?中国财政历来靠田赋,可是自康熙朝,又有天下永不加赋的上谕,财源已经被限死,如今只有大办洋务一条,从前办洋务是图强,仿造洋枪洋炮,今天办洋务,是图强图富并举,甚至图富要先于图强,富强相因,有了钱,购铁甲,练海军,办海防,这才能谈得到。景星、杏荪,你们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否?”
唐廷枢和盛宣怀都是肃然动容,两人都知道李鸿章图富的心思,但的确都没想得这样远大深刻。唐廷枢说:“中堂为国为民,深谋远虑,真是令廷枢肃然起敬。中堂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心力,办好轮运。”
盛宣怀想趁机献议湖北开矿,还没开口,李鸿章挥挥手说:“我的话说明白了,希望你们能够从国家大局着眼,经营轮局。柳原要回日本,昨天已经到天津,约定今天见他一面,你们尽快回上海吧。”
门外听差高呼:“中堂请客人喝茶!”
两人退出客厅,只见两个着洋式燕尾服的矮个子跟着听差快步走来。盛宣怀推测,这应该就是日本的使臣。
盛宣怀挂着开矿的事,让唐廷枢先走,他去见周馥。周馥正在埋头改稿子,头也没抬,说:“杏荪,我正在修改支持轮船招商局的奏折呢,你们等好消息好了。”
盛宣怀说:“世叔,今天没机会和中堂说开矿的事。中堂的意思让我们尽快南下,您得想想办法,让我再见中堂一面。”
周馥说:“好吧,你们先住下来,也不急于这一两天。我想想办法,看中堂能不能赏脸。你等我消息,到时候我打发人去叫你。”
盛宣怀当然不会傻等周馥派人找他,第二天就再到直督行馆。周馥说:“中堂正好有事找你,不过,今天上午他的事情多,未必能够排得上号。”
盛宣怀到西花厅,算是排上个号。直督行馆的人他都熟悉,到时自会有人叫他。他四处走走,看看各处熟人。
到了下午,他才在签押房里见到了李鸿章。等他见过礼,李鸿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说:“杏荪,这是五万两银票,是我上次进京时说动总理衙门的一位大臣买轮局的股票,以你的名义入股。至于是谁,你不必问。我动这番心思,一则算是支持你们募股,二则,也让总理衙门的大臣们活络活络脑筋,让他们看到办洋务确实能够与洋人争利。我是盼着大家入股成了风气,那时候要办一个什么公司,就容易多了。”
盛宣怀接过银票,说:“世叔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妥。”
李鸿章正色说:“杏荪,轮局的官款已经四十余万两,官款不能亏折在里面;我以个人的名义入股,也有十万两了,更不能亏在里面。我之所以要个人入股,就是增加你们的压力,也算做个样子。我们把轮局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家入股,我们自己却不敢入,那是不是叶公好龙?如果有一天,一听某公司募股,大家都争着抢购,我们办洋务岂不容易多了?我听说洋人国家就是如此,你在上海见识多,是不是这个样子?”
盛宣怀说:“是,股份制办公司,在洋人国家已经司空见惯。自己不会经商不要紧,有钱买股票就是了。所以洋人国家商业兴盛,原因也在这里。现在国人手里有点银子,土财主恨不得埋在炕洞里,开通点的知道存在钱庄票号,至于买股票,目前只有江浙闽粤的买办商人敢到洋人公司一试。世叔提倡国人买股票,真是点到了商业发展的关键。”
“轮船招商局是开风气之先,成功与否至关重要。你们一定要用心,再用心。”李鸿章说,“兰溪说你有事要禀,什么事?你简短捷说,还有几个人我要见见,后天我就回保定,没时间了。”
盛宣怀说:“昨天听到中堂说筹办海防经费不易,如何开源,我想了大半夜。目前,我觉得还有一件洋务可办,就是用西法采煤。”
李鸿章“唔”一声,问道:“为什么非要西法采煤,用土法不是一样可以采到?”
盛宣怀说:“土法采煤限于技术,产量低不说,只能采地表浅层煤层,而优质矿脉往往深藏地下,不用西法,采不出优质煤,无法供应轮船和蒸汽机用,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洋煤占据码头的原因。轮船招商局全用洋煤,仅此一项,占到成本的一半还要多。”
李鸿章赞许地点头,问:“看来你对此已经用心,那么依你看,西法采煤要从哪里着手?”
盛宣怀说:“上海是第一大通商口岸,沿江数省土货顺江而下,洋货逆江而上,大半个中国物产云集上海,上海之重要将日甚一日,封疆大吏,得上海者得半个天下。世叔虽居北洋,但对上海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像办轮运一样,把北洋的洋务办到南洋去,是长远之计。如果办西法采煤,也宜从上海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