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招商局
盛宣怀回到上海,听说轮船招商局要卖掉一处码头,归还从钱庄借的银子。这处称为虹口宁波码头地方,就是当初购并旗昌时买来,位置相当好。据招商局在《申报》上发出的公告,起价要卖三十万两,价高者得之。这么多钱,势必只有太古、怡和、仁记、比臣等外洋轮船公司买得起。当初购买旗昌,就是为了抵制洋商轮船,如今又把最好的码头卖给洋轮公司,这算怎么回事?轮船招商局的好几个股东,都来找盛宣怀告状,听他们说,轮船招商局之所陷于靠卖码头度日的境地,全是唐廷枢、徐润经营不善,公款私放,而且与开平矿的财务混为一谈。徐润挪借公款十五六万,至今没有归还;唐廷枢除了挪借公款七八万两外,还从钱庄给开平矿借了七八十万。他们认为如果再不整顿,招商局将有亏蚀倒闭的危险,希望李中堂能够派人来彻查。盛宣怀告诉他们,有建议可以直接给李中堂上禀帖,他本人则不便出头。
盛宣怀说本人不便出头,实际数日后他就致函李鸿章,报告招商局的危机。“查该局自并旗昌码头、船只,业务大为拓展。去年复添商本百万,本有深固不摇之势,乃以开平局煤矿、种植及分办承德银矿,动挪招商局本银及息款八十余万两;又添造金利源码头,动支银四十余万两;又添造南洋轮船,动支银八十万两。经营漫无约束,与开平矿混扯挪借,以至局款支绌,又加公款私挪,传言徐道挪款达十五万两,唐道亦私挪七八万两,以致钱庄催讨,不得已卖码头度日。职道复查该码头,即当初购入旗昌之码头,本为抗衡洋人,如今将复入洋轮公司,与买入之初心相左。众商疑虑重重,均谓非整顿不可。伏请宪谕,严加整顿,饬立经久无弊规模,以使商局复固”。
浙江境内电报全线贯通,盛宣怀要出席仪式。等他回到上海,李鸿章的札委到了,派他与马建忠一起,入局筹商整顿维持之策,“盛道在沪日多,应随时就近稽查商办,此后该局提纲挈领调度银钱有关兴革变通之事,徐道等均须与盛道商定会禀,俟唐道回沪后,再随时察酌饬遵”。
招商局总办是唐廷枢,此时被李鸿章派到西苑为慈禧太后建一条火车道,作为明年慈禧五十万寿的贺礼,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让慈禧认识到铁路的好处,以便推进铁路建设,短时间他无暇南顾。同时派为会办的马建忠,是盛宣怀的老乡。他八年前被李鸿章派往法国学习国际法,同时兼任中国驻法公使郭嵩焘的翻译。回国后成为李鸿章的洋务助手,办洋务几乎都离不开他。不过,要论整顿招商局,非他所长,或者说,派他来是李鸿章有意让他多方历练。很明显,整顿招商局,唱主角的是他盛宣怀。
等马建忠到了上海,次日,盛宣怀便与他率八名财务人员入驻招商局,徐润和两名会办参加会议。当年招商局会办包括徐润、盛宣怀、朱其昂、朱其诏四人。如今,朱其昂早就于四年前去世,朱其诏则于两年前被排挤出局,被李鸿章委派帮办水雷学堂。如今的另两位会办,一个姓陈,一个姓唐,均是广东人,都是徐润的老乡。盛宣怀指指带去的八位财务,说:“雨之观察,我不懂经营,也不懂经商规矩,为了避免被人诟病,我从电报局以及机器织布局请来八位先生帮忙,他们均擅长理财和经营管理。”
徐润一听这话,心里就惶恐无比。当初,他曾经说过盛宣怀“不懂经营,不懂经商规矩”,如今听来,这话就是专对他而言,可见盛宣怀早就怀恨在心。他说:“盛观察既然是奉中堂宪命,怎么办合适,徐某无不从命。”
盛宣怀说:“那就好。他们八个人分成两组,一组专门清查总局账目,另一组专门清查各分局账目,总分对照,没有分厘之差,才算盘查清楚。唯有如此,才能向中堂和众商交代。”
徐润知道盛宣怀来者不善,反正自己在招商局是待不下去了,干脆让盛宣怀查去。他平静地说:“盛观察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我无一语反对。”
等安顿好了,盛宣怀说:“雨之观察,我到你的签押房有几句话当面问清。”
到了签押房,支走下人,徐润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说:“请盛观察上坐。”
盛宣怀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说:“雨之兄,在外人面前要装装样子,如今没有外人,又何必如此见外!”他没去坐徐润的大班椅,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沙发,“雨之兄请坐,千万别这样见外。”
盛宣怀一下变得这样亲热,徐润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叹口气说:“如今我成了招商局的过街老鼠了。”
盛宣怀说:“你是招商局的功臣,别人不知,我岂能不知。实话说,公款私挪,司空见惯,岂止是你?就是洋人企业,也在所难免。陶斋推荐的太古洋行司理,也是因为挪借公款牵累得陶斋里外不是人。要怪,都是这场钱庄倒闭潮,否则,稍一转手就填上这个窟窿了。”
徐润冷下的心复又热络起来,说:“杏荪,我一定设法腾挪,填上这个窟窿。中堂那里,还靠老兄多多美言。招商局,我是倾尽了心血。”
“这又何须老兄交代,当初购买旗昌,是咱们两人联手,别人不了解,我是门清。”盛宣怀说,“雨之兄,你这上千万两的身家,竟然拿不出十几万两银子这如何让人相信?当然,我不是怀疑你有意拖欠,依你的实力,十几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何至如此狼狈?你该不是有意哭穷吧?别人信,小弟我不信啊!”
“咳,完全是想不到的事!”徐润长叹一声。
徐润发家主要是搞房地产。他在宝顺洋行当买办时,洋行大班就告诉他,将来上海地产必定增值,“如扬子江路至十六铺地场最妙,此外,则南京、河南、福州、四川等路可以接通,新老北门至美租界,各段地基,尽可有一文置一文”。徐润果断投资,果然发了大财,据《申报》报导,到今年初,他在上海购买的土地,“未建筑者达二千九百余亩,已建筑者计三百二十余亩。共造房五十一所,又二百二十二间,住宅二所,当房三所,楼平房、街房一千八百九十余间,地产总值近三百万两”。他的投资还不仅仅地产,股票、生丝、茶叶他都有经营。投资多,借款也就多,他从钱庄、银行借款达到二百万两左右。而今年生丝、股票均爆跌,股票缩水近一半,房地产跌至谷底,土地和股票至今无人问津,以至他无法还清欠款,私挪招商局的十六万两,如今在他竟然也是一笔巨款。
“我的地产如果在寻常年份,卖出四百万两不成问题。我请的洋人地产商曾经估价,五年后可值九百余万两。就是傻子也知道,持有这些地产,坚持数年,价值必定翻番。我已经是赔了血本在卖,无奈目前无人购买。”徐润说,“要说我都快破产了,杏荪老兄一定不信,但确实,老哥我走到这一步了。”
盛宣怀唏吁不已道:“雨之,你乍浦的那片地位置不错,有人估了一下,以目前市价,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有朋友愿出现银购买,你愿不愿卖?”
那片地方就是按目前市价也值四万两,而盛宣怀说值一万五六,简直是拦腰砍价。徐润转念一想,盛宣怀所谓的朋友,十有八九就是他自己,是他看上了那片地方!徐润知道,盛宣怀这是要与他讨价还价了。
“杏荪兄,那片地方位置极好,我已经造了两个院子,剩余的部分,造房也好,将来建码头也好,堪称黄金地段,一万五千两肯定是无法出手。等我想想清楚,再告诉你的朋友如何?”
盛宣怀说:“那的确是个好地方,我怕那片地方被洋人买去,造了码头,将来势必要与招商局竞争,所以我才帮我的朋友说话。他买了去,至少不会造码头成为招商局的对头。我是为招商局着想,雨之兄也该为招商局打算,略让一步也值得。”
徐润明白自己的前途完全握在盛宣怀的手中,他咬咬牙说:“杏荪兄,你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撑着不卖,反而是不通情理。一口价,两万六千两,你的朋友愿买,立即成交,收了银子先还招商局。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杏荪务必在中堂面前美言,不要让我面子上太难看,至少,要保住顶戴。”
盛宣怀说:“何须老兄说,中堂对老兄一向赏识,依我个人的判断,中堂一定会保住你的顶戴。”
徐润如释重负:“我经商半生,如今几乎破产,聊以**的就是头上的顶戴了。”
盛宣怀带去的财务人员,盘账并不顺利,因为里面说了算的,都是广东人,他们唯徐润之命是从,有意拖延。马建忠擅长的是国际法,整顿企业的确非他所长,看情形,要整出个结果,总要一两个月。
盛宣怀无法盯在招商局,他还要兼顾电报局,福建、广东电报建设需款超出预算,再有十五万两也不能竣工,而且朝廷把建设广州到广西龙州的电报线也让他来建,拨付的官款连一半的费用也不够。盛宣怀焦头烂额,向李鸿章禀请北洋拨款,款项没申请到,反而被训斥一通。
总不能半途而废!他与郑观应等人商量办法,他们也都被这场金融风潮拖累得厉害,根本没有余钱可以救急,而且心绪烦乱,拿不出主意来。倒是经元善一句话提醒了盛宣怀,他说:“杏荪观察,从别处挪一挪未尝不可。开平矿大见成效,实话说是挖了招商局的墙角。”
“你是说挪借金州矿的股金?”盛宣怀摇了摇头,“现在招商局那边正在盘账,把招商局与开平掰扯清楚是其中一项,我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近年来,受开平办矿成功的影响,办矿成了风潮,各种矿业股票纷纷在上海上市,不问青红皂白,商人都一窝蜂似的争相购股。盛宣怀也跑到辽东半岛的金州去作了一番勘察,认为煤矿储量可观,就在上海招股开办金州矿,很快招齐了五十万两。但后来经西洋矿师勘探,原址矿苗分散,须再行勘探。这样就搁置了下来,招到的商股经众商同意,存到钱庄生利。钱庄倒闭潮到来前,转存到了汇丰银行,总算躲过一劫。盛宣怀也曾经动过这笔银子的念头,但很快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