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室藏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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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吉林金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面试新员工的日子。上午十点,黄金龙的黑色大奔抵达“金蛋大厦”。分公司开业两周,他一共也没来两回。但今天的招聘必须由他亲自把关。
“金蛋大厦”在浦东陆家嘴,黄浦江边上。大厦的学名不叫“金蛋”,可它是金色的,黄老板喜欢,一眼就挑中了。尽管这大厦在建成前,曾经屡次烂尾易主,因此有人说它风水不好。但风水好不好,要看主人的命硬不硬。黄老板的运道的确不差。农村出身,小学文化,但一辈子有贵人旺。三十多年前,黄老板还叫黄砣子。当年就胖,像秤砣。那时也是个人物,不过只限于村里那帮土孩子。吉林通化前进镇黄家村,村里原本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直到知青们来了。
其实知青也是一群孩子。虽是孩子,却能分出贵贱,总有领头拔尖的。最拔尖的名叫“红军”,可见势不可挡。不仅名字红,出身更红。又红又专,能说会道。领导喜欢,群众巴结。村里老人说:半大个孩子,就有帝王相。
黄砣子也是领头的,野孩子头。起初还和红军不太对付。但群众拗不过组织,拳头拗不过枪杆子。黄砣子被红军招了安。黄砣子讲义气,为哥们两肋插刀。红军也讲义气,没嫌弃黄砣子没文化。红军果然有本事,官职比年龄长得快。不大个娃,破格成了大队副书记。不久改了政策,知青成群地回城。红军却没回,升了大队书记,安心当了农民头。有帝王相的孩子,远见也是非凡的。城是要回,但回去绝不是当个普通工人。农村包围城市,这本来就是领袖教导的战略。只不过帝王相的孩子必定经历更多挫折:上学提干的机会一个一个擦肩而过。红军的耐心也是常人不能及的,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和黄砣子也更铁了。
又过了几年,黄家村有个小媳妇大了肚子。也是个没回城的知青,南方人,生得白皙精致,人见人爱,黄砣子也喜欢。可喜欢归喜欢,不敢要,那女人出身不好,又嫁了人。长大的黄砣子,虽然一脸土匪相,出身却无可挑剔,又是红军的左膀右臂,前途光明得不得了。那女人的丈夫是当地农民,年纪大她二十岁,身体还有残疾,要不了孩子。可女人毕竟还是大了肚子,是大队文书的——另一个没回城的知青。这才让黄砣子更气:那文书出身也不好,四眼臭老九。平时八脚踢不出半个屁,却偏敢偷偷给人家老婆弄大肚子,还死不承认。黄砣子带人将其揍了个半死,扔在山上。窝囊废就是窝囊废,没给打死,却给冻死了。12月初,山上的雪已经有半尺厚。那女人也没多活几天,难产死了。
黄砣子坐了八年牢,多亏红军托人把他弄出来。当年有帝王相的半大孩子终于熬出了头,不但上了大学,还成了国营前进镍厂的人事科主任,工厂招工,黄砣子得了个名额。别人要用两年的收成换,黄砣子啥都没用。红军讲义气。
国营镍厂业绩不佳,红军搞改革。改了革还是赔,可账上不能赔。地头熟,办事方便,从南方倒点儿烟酒和小电器,赚的钱并不自己挥霍,而是送给领导挥霍。红军转眼成了先进,升得比火箭还快。又五年不到,工厂归了大型国企集团,红军也调了北京,成了集团总公司的领导,黄砣子顺水推舟地升了前进镍厂厂长。可厂子虽然换了壳子,骨子里还是亏损,连着亏了这么多年,外加养肥了几层领导,终于亏损得再也藏不住。领导对黄砣子说:如今都在搞改制!这是改革政策。没过几个月,镍厂改了制,变成股份公司。职工大会持大股,集团持小股。又过了一年,职工大会解散,工龄买断。集团退了股,镍厂彻底姓了黄,改名金合公司,也终于翻身变了盈利企业。黄砣子成了名正言顺的民营企业家。
没过两年,领导又说:成功的民营企业,兼并效益不佳的国有企业,应该鼓励!
长山镍业,距前进镇150公里,现成的大国企,现成的连年亏损,黄总则是现成的成功民营企业家。2010年秋天,长山镍业也姓了黄,成了金合公司的子公司。黄总果然功夫了得,连俄罗斯老毛子都瞪眼:三千万人民币的收购额,变戏法似的就到了手,繁琐的章程和手续,没俩月一切搞定。这就是“关系”。翻译瞪圆小眼拼命张大嘴,用口形向俄方代表强调这两个字的重要性,好像嘴里含着金元宝。在中国做生意的老外都知道“关系”,简直就像如来真经——看似有理,表面浅显,实则深奥,法力无边。
米莎集团,俄罗斯的大型上市公司,早看中了长山镍业。米莎集团的主业是在俄罗斯加工钢铁,镍盐是重要原材料,在西伯利亚也有镍矿和镍厂,可产量有限,供不应求。在不太远的地方再弄个镍加工厂,设备不能太落后,政局不能太乱,工资还不能太高。中国吉林,21世纪的理想选择。
米莎能源早在2009年就找到长山镍业。别看长年亏损,国企却有国企派头。合资谈判拉锯扯皮,距达成共识遥遥无期。没想到到了2010年秋,突然冒出个叫金合的民营公司,一口竟然把长山镍业吞了。俄罗斯人眼见柳暗花明,谈判突飞猛进。民企老板小学文化,可宰相胸怀,将军魄力,火速与国际接轨,只要听到“与时俱进”或“国际化”这种字眼,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两个月不到,合同签了,长山镍业成了中外合资。金合用土地厂房入小股,米莎用美金入大股。金合的黄老板何许人也?二斤伏特加面不改色。胖手一挥,长山镍业再占几十亩地盘。中国卧虎藏龙,俄罗斯人也不能示弱。又两个月不到,三千万美金的投资到了位。长山合资上了报纸电视,成为中外合资模范企业。黄老板的奥迪A6也换成了奔驰S500,更上一层楼,“成功”得无以复加。
领导又说:不能只看着家门口,要向全国发展。黄总的伯乐,总能给黄总指出新的方向——上海滩,通向世界的窗口。黄金龙也明白,这是领导的策略。调虎离山,省得老虎真的成了大王。其实用不着的,多少年的铁哥们,黄金龙别的不懂,懂的就是义气。
2011年新年新气象,金合上海分公司开张大吉。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人力资源上。既然要开辟新市场,业务员少不了。长山的老员工懂产品,可没见过世面。不会说几句洋文,怎能在上海滩立足?会计得用长山的老人,行政可以招新的,借口很现成——老的不懂洋文!黄老板不懂洋文,也不太懂业务,可他是老总。招聘的日子,自然少不了他。
黄总走进“金蛋”大厦。大堂一片金黄。电梯也是金色的,看着都喜气。电梯停在18层。公司里地方不够,面试的人都挤在电梯口。黄老板故意不摘墨镜,大摇大摆往公司里走,好像华容道的滑车,不让路就能把谁碾死。老板得有老板的派头,可老板也要关心未来的新员工。墨镜有墨镜的好处,看不出眼睛在瞅谁。这一瞅不要紧,那个短头发女生是谁?
黄总记人过目不忘。至少对漂亮女人过目不忘。他还记得那可人的声音:
这是苹果派。甜,不过是无糖的。
2
思梅走出“金蛋”,仰头看陆家嘴那些林立的高楼。一群高大的玻璃怪物,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的笋子。这想法让思梅有些意外。小时候的事情,她是难得想起来的。
笋子是童年常见的,小学后墙外就有一片竹林。春夜一场雨,笋子纷纷撑破土皮,一下子冒出很高。她喜欢雨后翻动新土的气息。然而记忆里童年的气息,似乎只有这一点点。常听别人提起母亲的气息,她却不记得闻到过。
或许正因如此,童年才过得极快,连同少年时代,没留下多少痕迹。更真实而完整的记忆,似乎从上海开始。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大概是十年前。那时她已算青年,亭亭玉立,穿着印满格子的老式外套,提着脸盆和帆布旅行袋,满身绿皮火车的气味。大学门口的保安投来热情挑逗的目光。她出示入学通知书,保安的目光立刻黯淡了。
可她同样不属于同学们。他们比她领先一个世纪。她在他们的阴影中自卑地生活,就像巨大花束下的一束野草,舅舅寄来的生活费聊以为生,其他原本也是奢望。少女的原始之美却是挡不住的。只是大学里的男生尚未懂得欣赏,而她的安静也为她筑起一道无形壁垒。好在她很忙,用功学习,偶尔空闲时,她就搭公车到外滩,看老旧的大厦和时髦的男女。黄浦江里仍有蒸汽船,几毛钱搭一次。她搭过一两次,和下班工人的自行车挤在一起,只是为了到对岸去遥看外滩。那里当时只有一座东方明珠,突兀地站在一片工地里。
大学毕业后,工作和生活都在浦西。浦东似乎只是印在挂历上的背景画,常能望见,却与自己无关。她并不是上海人,也并不在乎浦西的床或浦东的房。但她在乎这繁华的都市所暗示的未来。她于是结识新的朋友,剪新的发型,买得体的冒牌服装,内心迅速成长,赶上时代的步伐。大概因为成长过快,发育难免不够均匀,有关感情的部分,远远落后于其他。她深知自己的弱点,把一切精力放在工作上。她的理智是早熟的,情感却还是懵懂少年。理智告诉她,金沙项目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不论Jack心底是否满意,她必须全力以赴。
思梅迈开步子,沿着街道缓缓前行。从明天起,她就要到“金蛋”上班。在这之前,她该对附近的环境尽快熟悉起来。都有哪些商场、餐厅、学校、医院、公司和单位;那些大厦的正门和侧门都在哪里,大厦里的直梯、扶梯、消防通道和厕所都在哪里,何时人多,何时人少……这是实地调查必做的功课。自她从北京回到上海,Jack加班加点,手把手传授技艺。如何留意周边情况,如何跟踪和反跟踪,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自己……
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从明天开始,就要来真格的了。
思梅穿过两个街口,经过一家高档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着来自意大利的时装和皮包。花花世界,物欲横流。她在橱窗前逗留了两秒,看自己的影子。来自淘宝的风衣和皮包,与橱窗里的名贵货色叠加在一起,背景是宽阔的马路,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还有路边驻足张望的老人。
穿灰色外套的老人?
思梅心中一紧,缓缓侧身。马路对面,那老人已转身背对思梅,好像迷了路,仰头四处张望。思梅不禁警觉:在哪里见过这老人?在马路上?不对,应该是三个小时之前,在思梅走进“金蛋”面试的时候。那老人当时正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看报纸。他的拐杖呢?他的帽子呢?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是在……跟踪?
思梅的心悬起来了。他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她该怎么办?
沉着。Jack传授的“秘密法宝”,没想到立刻派上了用场。
思梅继续沿着人行道慢走,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浏览橱窗,偶尔瞥一眼马路对面。一步,两步,三步,五步……走出十几步,老人仍一动不动。莫非只是一场虚惊?那种灰色外套这城市总有几百人穿,而且他始终戴着墨镜,正脸都没露。若在常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但思梅并非常人,起码理论上不是。Jack的训练包括捕捉陌生人身上那些最不起眼的特征:鬓角的长短,站立的姿势,哪只手习惯摸头发,哪只手习惯插进口袋,衣兜还是裤兜……果不其然,思梅转过街角,那老人又跟上来。思梅站住,他也站住,二三十米之外,单手插兜。思梅心中一凛:他果然是在跟踪她!
沉着,还是沉着。光天化日,他又能怎样?但此人到底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和金合有没有关系?想到即将开始的新项目,思梅仿佛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她瞬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反跟踪!危险和难度系数均提高几个数量级。她已经是高级调查师了。
思梅故意放慢脚步,选择一些喧闹的小店钻进去,随便找件衣服试试,和店员讨价还价,再故意从原门走出店来,让对方轻松找到自己。如此经过两三个街口,那灰色影子始终在几十米开外,时而在马路同侧,时而在另一侧,位置巧妙,角度刁钻,总能躲开思梅的视线。思梅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只能借助街边橱窗或车辆的反光镜。GRE的调查师都知道:跟在马路同侧的是外行;另一侧的是内行;忽左忽右变幻莫测的,那必是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