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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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有黄金龙的电话或短信。
思梅估计,以他的醉态,恐怕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即便如此,思梅还是一早赶到香格里拉的大堂坐等。就算黄金龙起不来,常芳或司机老孙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得做出尽职而坦然的样子。她知道这些人都在盯着她,她得格外小心。
思梅等到九点,试着给黄金龙打了个电话,手机关机了。思梅心中一紧:昨晚离开时,黄金龙的手机是开着的,而且电量很充足。莫非是他半夜醒过来关了机?很难想象,烂醉如泥的黄金龙醒过来特意关掉手机。以他昨晚的睡态,就算救火车也吵不醒他。又或者,有别人动过他的手机?是谁呢?司机老孙?和她昨夜的行动有没有关联?
思梅越想越疑,乘电梯来到黄金龙居住的楼层,那房间却大门敞开,清洁工正在里面打扫。思梅忙到前台一问,方知黄金龙竟然六点不到就退房走了。思梅心中更加忐忑,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昨晚黄金龙并没有真睡?又或者被司机老孙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思梅犹豫着要不要去金合上班,也犹豫要不要立刻通知Jack。如果黄金龙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回金合也许会有危险。但如果不回,他恐怕就不只是怀疑了。自己已经在香格里拉坐了一早上,也没发现危险的迹象。金合的办公室毕竟在繁忙的写字楼里,员工又多为新招聘的年轻人,黄金龙也已离开上海,常芳未必做得出什么过火的事,尽量小心就是。还是不要立刻通知Jack,省得他小题大做。
思梅回到公司,果然一切如常。常芳反倒比平时更热情亲密,把思梅拉进自己的办公室,满脸堆笑,谢字没离嘴,还要请思梅吃饭。按她所说,思梅帮了她大忙:原本该她送黄金龙回香格里拉,却硬让思梅代劳。思梅回忆昨夜,常芳走得的确有些匆忙。而且黄金龙醉得厉害,不该在意谁送他回酒店。打电话叫思梅来送,也许真是常芳的主意。但因此就要请客吃饭,未免有些夸张,莫非是想借机亲近和拉拢自己?常芳虽然表面热情爽直,快人快语,骨子里却世故老练。思梅有可能成为黄金龙的“新宠”,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为此来拉拢思梅,恐怕就把常芳想得太简单了。至于她的真实用意,未必是一时半会儿能摸清的。无论如何,自己得做出很买账的样子,不能流露半点戒备和怀疑。思梅主动向常芳提起黄总从酒店退房之事。毕竟她是助理,不该对黄总的下落不管不问。常芳立刻告诉思梅,黄金龙一大早就搭头班飞机去了北京,走得急,直接在机场买的票。
思梅关切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常芳哈哈一笑:“没事儿!老黄猴急的脾气!想起个事儿就放不下!”
常芳正说着,自己的苹果手机叮咚叮咚地响,接连来了几封短信。思梅等她看短信,可没立刻退出办公室去,那样不够自然。她还想再和常芳聊点儿什么,恐怕不能再继续追问黄金龙去北京的缘由。常芳虽然热情得像亲姐姐,不可能对思梅不加防备。但金沙项目时间紧迫,也不知昨晚从黄金龙的手机里有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如今黄金龙又急着去了北京,在上海除了常芳再无人了解长山的内幕。常芳既然热情相待,这或许正是思梅的机会。
思梅沉默了片刻,待常芳看完短信,没话找话道:“您可真忙!”
常芳笑答:“什么呀,都是垃圾短信!什么卖房子的,保险公司,银行啥的!”
“听说苹果出4了,您干吗不换一个?”
“嘿!我不懂那玩意儿,也不稀罕追。可我儿子稀罕,给他买了个新的,这旧的给我用!老贵了这个,去年才买的,6000多呢!你说苹果公司坑人吧?这么快又出新的?”
思梅故作惊讶:“那么贵?您不是从专卖店里买的?”
“不是!我托人从长春买的水货!那前儿专卖店排队都买不上,唉!”常芳叹着气,表情却很欣慰,“我那败家儿子……”
常芳正说着,苹果手机又响。这回是来电。常芳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立刻接听。思梅连忙退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常芳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努力伸长脖子,向思梅咧嘴一笑。
思梅回到自己座位,打电话把黄金龙周五回长山的机票退了,心里暗暗琢磨:看来果真出了令黄金龙意想不到的事,此事多半跟自己没关系。不知跟昨天来此造访的那位赵总有没有关系?黄金龙去了北京,常芳又格外谨慎,下一步,自己又该能做些什么?
思梅心中茫然,随手把玩鼠标,无意间却把QQ点开了。那片“蓝天”是灰白色的。佟远昨晚熬夜做计划书,这会儿大概在补觉。公关公司真的是份辛苦活儿,工资不高,却要经常在那古董般阴暗的老楼里加班。公关这行业,似乎是许多年轻人的事业起点——大学毕业却又缺乏一技之长。难道报社比公关公司更没有前途?思梅有些同情佟远,仿佛他是个因能力不足而需要被关爱的孩子。奇怪的是,这种缺陷并未削弱他的魅力。
思梅摇摇头,关掉了QQ,心却没能关死,总有什么地方好像留着一条缝,透着一线光。
*
佟远却并没睡觉。他正走出那古董般的老楼,双肩背反背在胸前。
从昨晚九点到今天上午九点,整整12小时,佟远完成了一份95页的计划书,里面全是套话空话。华夏赵总的指示原本模糊不清,没有具体的目标和步骤,却用了一堆“精准”“到位”之类的辞藻。他原本痛恨虚情假意,对报社那些空洞的命题作文嗤之以鼻,甚至因此影响了自己的升职。可为了华夏房地产的项目,他还是熬了整整一夜。他并不清楚这份计划书到底会被多少人仔细阅读,但他必须把它做到最好。这是难得的机会。没人懂得这机会有多重要,就连经理小蔡和小蔡的老板高总都不明白。
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尽管这收获未必直接源自努力。半小时前,佟远把连夜赶好的报告发给赵总,随即又给她发了封短信告知。不到十分钟,赵总的电话竟然就来了:快速浏览了一遍计划,有明显进步!但还有些小问题,比如不够彰显华夏的自身特点,因此需要和佟远进一步沟通。但她很忙,这会儿在首都机场,过几个小时到杭州,之后几天会在浙江走几个地方,见一些领导和客户,不过,这倒是佟远熟悉华夏业务的好机会……
五分钟之后,佟远已经提着包,走在去往陆家嘴地铁站的路上。他得搭乘下一趟开往杭州的高铁。机会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能抓在手心里。
十点不到,太阳还不高,清晨的气息依然浓重。他左手边出现一个公园,不大,却有个湖。湖边有张牙舞爪的雕塑和低头散步的老人,都沉浸在灿烂的朝霞里。这个社会即便千疮百孔,阳光还是温暖美妙的。佟远深深吸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困意也淡了。他抬头向远处瞭望,那金色的大厦,正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
金色的大厦里,思梅正面对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貌似悠闲地边听音乐边浏览网页。其实她正在接听Jack的电话,努力把每个字都牢记在心。
神秘的赵总光顾金合,黄金龙醉酒后突然赴京。在这多少有些敏感的时刻,长时间离开座位接听电话,难免会引起怀疑。常芳办公室的大门正虚掩着,思梅的办公桌正好在她监视范围之内。门本是闭紧的,常芳接完电话,自己打开一条缝,还笑嘻嘻地说:“屋子里真闷!”其实打不打开都一样,常芳未必是唯一的监视者。在这金色的大厦中,本无彻底安全之地。正如Jack说过的:最安全的地方,或许正是众目睽睽之下。思梅尽量让自己放松,手里摆弄着鼠标,暗暗集中注意力,听Ja97的初步分析结果:
只找到几条垃圾短信,没有有价值的信息。来电记录的搜索结果:晚上10点15分的未接来电,来电者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孙”,该是司机老孙。之前是两通拨出电话:8点50分打给思梅,7点22分打给一位“老冯”。再早还有十几通来电记录,除了与常芳、思梅和老孙的通话,其他号码都不在电话簿里,通话时间大多极短,或许是垃圾电话。Jack尽量使用温和的语气,但思梅还是听得出:N97中获取的信息价值不大,在Steve那里是交不了差的。
Jack轻轻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找人查查那几个号码,那个姓孙的,和姓冯的,还有那几个不在电话簿里的。”Jack稍事停顿,又补充道,“反正手机也复制了……”
思梅明白Jack的意思:复制别人手机已经违规了,也不怕再多违规一些。Jack不仅是在安慰自己,他的确也会这样去做的。
盗取他人手机通话记录并反查与其通话之人的身份,绝非合法行为。GRE是大型跨国公司,又在纽约证交所挂牌上市,受到各方严格监管,按理说绝不可违法操作,否则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风险,也会给客户带来麻烦。按照很多国家的法律,当服务提供者采取非法手段为客户服务时,客户也难辞其咎。而且,非法的调查手段一旦被发现,也会在未来的诉讼中对客户极其不利。但2011年的中国并非美国,既缺少严谨细致的法律约束,也缺乏全面有效的法律监督。在这里,“资源”就等于一切。而“资源”又是什么?
关系,钱。
GRE在中国经营近20年,“资源”绝对不少,却绝不能随意使用。对于大多数项目而言,GRE守法合规。踩入灰色地带固然难免,但即便踩,也要留不下把柄。非法越线是绝对不能做的。“金沙”这项目却与众不同。似乎从上至下都不言而喻:“金沙”可以“越界”。这是自思梅接到卧底指令时就感觉到的。尽管卧底任务在GRE并不罕见,但那往往是去卧客户自己的“底”,好比一家大型跨国公司为了调查其在中国的分公司,而任命GRE派出调查师卧底。自己调查自己,这合理合法。但像思梅这般被秘密派入客户对手的公司中卧底,那就另当别论——对方公司的办公室可不是公共场所。
所以,既然开端就已经越线,后面当然也可以继续越。只要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盗取手机通话记录又有何妨?或许这正是Jack的担心之处——越线如同玩火,玩不好不但帮不了客户,还会烧到自己。而这“自己”不仅仅是GRE,还有参与项目的调查师。为了一个之前从无合作的俄罗斯客户,凭着一封毫无价值的检举信,Steve为何就如此大胆地接了这项目,而且势在必得?
但老板就是老板。老板要星星,就不能给月亮。而且这对于思梅,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Jack沉默了片刻,又开口时,声音严肃了一些:“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思梅顿感压力倍增。是的,时间更紧迫了。昨晚费尽心机拷贝的手机信息用处不大,黄金龙又离开上海了。下面还能做什么?思梅轻轻敲击键盘,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那键盘早被她悄悄与电脑分离。键盘的另一端,则接入一台火柴盒大小的设备上。那设备正将思梅用五笔字型盲打的句子送向几公里外Jack的电脑:
我该怎么做呢?我手里并没有别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