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彻夜难眠的,是另外的一些问题。
她本以为自己隐藏着许多秘密,现在才发现,原来佟远才是一个谜。昨天傍晚的一通电话,让她对佟远的安危一时放了心,其他的问题却变得不容忽视:佟远为何会突然到长山,在黄金龙的办公室里冒出来?几个小时之前,他不是还陪在那位风韵犹存的“赵总”身边?难道他和“赵总”在机场出现,正是打算一起去长山?这倒也有可能——那赵总不是到金合上海的办公室找过黄金龙,还让常芳小小的失态?
思梅感到莫名的紧张。此事非常深奥,自己又过于懵懂,眼前迷雾团团,完全看不出庐山真相。背后仿佛有一双隐形的巨手,在操控着自己,既看不见,也没法反抗。正如这次在金合的卧底,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早已被黄金龙识破了。黄金龙已经死了,可这双巨手却似乎还在背后。还有谁早就知道她的来历?佟远知道吗?他们为何会在同一个球馆里邂逅?他和那赵总又是什么关系?
思梅心中一阵难过,转而又备感羞愧:是他救了自己,为此挨了一刀,还成了逃犯。不论他背景如何,目的如何,他已经彻底地暴露自己。
佟远不是一个好演员,这思梅看得出来。他腼腆耿直,还有些笨嘴拙舌,脾气也不太好,会和餐厅服务员吵架,但他心地善良。思梅又想起必胜客,还有羽毛球馆。她下定决心:是他救了她,不论他有何秘密,她帮定他了。这也是她留在GRE的唯一目的。
“May?对吧?我没记错吧?”思梅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思梅吃了一惊,如梦初醒。一张中年男人的圆脸正挡在面前,两眼眯成细缝,额头和两腮都泛着油光。思梅记得这张脸。昨天Steve介绍同事时见到过。当时思梅心中还有些诧异:这人竟是GRE的高级调查师?怎么看着像常年混饭吃的国企老员工?
“对对!刘思梅!”思梅忙微笑作答。
“记得我吗?我姓方!”对方嘻嘻笑着。那张胖脸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笑,根本做不出严肃的表情。
“记得记得!方老师早!”
“哎哟,您可别这么叫。担当不起!叫我老方!呵呵,我就是打声招呼,咱们是邻居!”
老方指指自己的办公桌,果然距离思梅不远。这大概是整个办公大厅最干净的两张桌子。没有堆积如山的纸张文件,笔都插在笔筒里,计算器规规矩矩摆在桌角。老方桌上比思梅多了一份报纸,还有满满一杯热茶。思梅只上了一天班,手头只有一个并无截止日期的项目,桌面自然没多少文件。但这位高级调查师的桌面竟然也毫无工作痕迹,难道他不需要做项目?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嘿嘿!”老方更夸张地笑了笑,眼角皱褶里仿佛要挤出油来。思梅连连点头,老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得到老板的特殊关照啊!”
老方向思梅挤挤眼,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思梅心中倍感诧异,却又来不及再多问。坐在这个位子的人,都会得到老板的特殊关照?思梅仔细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桌子,又看到桌角的名片盒。拿出一张仔细观察,却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谢燕莫非也得到过老板的特殊关照?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思梅再看一眼老方,他正拿着报纸,跷着二郎腿。着装和表情仍像个“吃公粮的”,又不像大领导,像个工作多年的办事员、老油条,或者领导的司机。居然有这样一位别致的“邻居”,她却未曾留意,大概是心事太重了。
佟远。这核心问题再度回到思梅脑子里。她该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思梅把手伸进衣兜,摸到那块方方正正的硬东西。是手机,那陌生男人留在快餐店里的。昨晚已研究了一夜。没有短信记录,只有一个通话记录,就是佟远打来的那一通。电话簿里也只有“佟远”一个名字。本机号码和“佟远”的号码都是储值卡,查不到机主信息。她也试着给“佟远”的号码拨回去。果然已关机。大概不会再开机了。
线索断了。除非排查通话记录——查查这两个号码最近是否还拨打或接听过其他电话。又是一件必须通过服务商完成的工作,不在思梅权力范围之内。通话记录调查并不合法,GRE的一般项目都不会采用。个别项目或有例外,但必须经过Steve特批。
总之又是一条死胡同。
佟远到底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满脑子问号,满肚子牵挂。这两件事既有关联,又互相矛盾,这让思梅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世界原本充满矛盾,感情中的男女,牵挂得越深,疑问就越多,这倒是自然不过的事。
*
中午,前台秘书琳达带领几名年轻的初级调查师,邀思梅一起出去吃午餐。
琳达喜欢和一切在GRE有前途的人交往,只要对方不拒绝。思梅空降北京,由大老板Steve亲自引见,自然属于琳达的交往范围。其他几个小调查师和高级调查师相距甚远,因此少一些芥蒂,多了一些仰慕和好奇。琳达新年时曾帮亚洲区的几位美女调查师订过来京的机票和酒店,思梅也在其中。琳达虽不知内情,却也猜到这是有特殊任务,因此难免在小调查师耳边添油加醋。
思梅知道琳达事先做了渲染,而且多半言过其实。可她犯不上让谁扫兴,随口讲了些卧底的事,把公司和人名都略去。即便如此,小调查师们还是听得兴致勃勃,纷纷提问。思梅并不深入作答,欲盖弥彰,反让听众们兴致更高。她见时机成熟,伺机转移话题,大家果然开始讨论北京办公室的同事,这才是思梅需要的。
有关Steve的新闻倒是并不多。Steve神秘莫测,严肃苛刻,这些思梅早都知道。年轻调查师们虽每天和Steve一起工作,却难得有说话的机会,跟他的实际接触恐怕比思梅还少得多。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比如Steve也曾在国外留学,或者有神秘的外国女友,又或者女友虽在国外,却并非外国人,而且背景深厚,非富即贵。也有人听说,Steve在GRE一路顺风顺水,全靠美国总公司里的靠山。传闻毕竟是传闻,并不十分可信。
倒是有关老方的消息更有意义:来自公安系统,大概因为什么不良表现被开除,之后加入GRE中国,是本地最早的元老之一。老方神通广大,曾在90年代为GRE立下汗马功劳——那时法律不如现在健全,灰色地带非常宽广,不论中国政府还是美国政府,对做生意都没有今天这么多约束。言外之意,老方的“神通”不够光明正大。最近十年,中国政府加强控制,美国政府更是“狗抓老鼠”——对本国公司在其他国家的腐败行为也横加制裁。GRE不得不对其全球机构加强管理。老方的调查作用受到约束,时髦的新功能又不具备:不精通电脑,完全不会英语,不能写报告,逐渐被GRE的工作模式抛弃。难得有项目用得上他,工资倒是不少拿。这样的员工能留到今天已算奇迹。
有人悄悄地补充,其实去年老方曾被Steve秘密开除,不知为何,没过几天又重新回来上班。而且索性什么都不干,每天公然看报喝茶。“还把脚放在椅子上!就在老板门外!”说到老方,琳达最为不满,鼻子和眼睛都挪了位:“还打算在GRE养老啊!我就不信,Steve能忍得了他!你们注意没?Steve现在都不正眼看他!招呼也不打!”
“Steve也不和我们打招呼。”有小分析师怯怯地回答。琳达把眼一翻:“他当然不会跟你们这些小孩打招呼。可姓方的是老员工,在GRE的时间比Steve还长呢!”
“那Steve为什么还留着他?”又有人发问。
“也许是他本事大,所以留着以后有用?”有人试着作答,“听说什么电话记录啦,户籍信息啦,银行账号啦,只要需要的,他都能弄到?”
琳达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那些都是违法的!根本就不能拿!GRE也从来不用!”
思梅心中倒是微微一动:他能查通话记录?
大伙吃完午饭,回到公司,各自分头工作。
到了下午,办公大厅似乎变得更忙,众人走路都变成小跑。大概是发现一天的工作计划难以按时完成,心里起急。唯独思梅和老方的角落比较安静,没人跑来跑去。Steve的办公室一天没开门,不知他在不在里面。老方仍是喝茶看报,自在清闲。
思梅闷头在网上搜了半天,有关那两个手机号码还是一无所获。她抬头看看老方,心想也许他有办法,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正巧老方也在看她,这让思梅有些难堪,连忙低头假装认真工作。老方反倒丢下报纸,起身走过来,嘻嘻笑着问:“需要帮忙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