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景仁宫黛儿作替身 左顺门杨溥说朝政
走出景仁宫,玮儿沿着东庑向景仁宫后的后殿走去。这紫禁城北半部的东六宫和西六宫建筑布局基本是一个样子,每宫自成院落,都是前门、中宫、后殿三层建筑,中间宫殿的前后形成两个不大的空场,空场两边是四栋庑房,门前东西两端开侧门通往永巷,再由永巷四通八达前往别处。这景仁宫前是景仁门,之后是后殿。景仁宫是孙皇贵妃的寝宫,景仁门是孙皇贵妃接待会客和处理日常事务的场所,后殿是孙皇贵妃读书作画修身养性的地方,所以这景仁宫后殿一般都是锁着,除了孙皇贵妃和她贴身的侍女玮儿、内侍王振之外,别人是不能靠近的,更别说进去了。
玮儿来到后殿,掏开铜锁走了进去,随手又把那殿门关上了。她走近后殿东墙,掀起那挂着的壁画,里面露出了一扇房门,玮儿打开房门,只听房内有个年轻女子问道:“玮儿姐姐来了么?”
原来这是后殿中的一间密室,里面关着一个年纪仅有十六七岁的妙龄宫女,不过这女孩子身怀六甲,腆着个大肚子,已经临月将诞。看来,此前孙皇贵妃和王振所说的“她”,就是这个女孩子了。
“我来了。”玮儿走近那宫女,问道,“黛儿,你感觉怎样啊?”
“还好。”那黛儿望了望那屋顶上的天窗,天已经暗下来了,一抹惨淡的亮光映照在这女孩子的脸上,那日久不见阳光的面容,是那样苍白。她凄凄地哀求道,“让我到大殿上去走走好么?这密室里实在闷得慌!”
看着这女孩子的可怜相,玮儿不禁生出了无限的同情,她搀着黛儿肥硕的身子说道:“好吧,可不许高声说话,也不许点灯!”
“走走就行,谢谢姐姐了!”黛儿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笑容。看得出来,这黛儿在密室里关得久了,连获得在大殿上走一走的机会都是十分欢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一手由玮儿搀着,一手抚摸着大肚皮,迈着那两条肿大的小腿和双脚,蹒跚地在大殿上踱着,从大殿窗棂中茫然地望着殿外昏黄的夜色。她渴望地悄声问道,“姐姐,还有多久我能走出这大殿晒晒太阳?”
听着黛儿幼稚的问话,玮儿不禁涌起一阵悲悯。这女孩子太天真了,她还想着出去呢,你这一生还能走出这屋子么?唉,太可怜了,有谁知道这金碧辉煌的皇家宫苑竟有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有谁能理解这锦衣玉食的紫垣禁地还有那凄苦悲惨的女孩?罢了,不敢想了!说是不想了,玮儿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她轻声问道:“黛儿,你娘家姓什么?”
黛儿停住脚步仰起头,思索了好一会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玮儿继续问道,“你父母还在么?”
黛儿又想了好一会,仍然摇头道:“不知道。”
“可怜,可怜!”见黛儿一问三不知,连这人生最重要的几件事都一无所知,玮儿伤感了,她轻轻地说道,“难道你连父母家乡都想不起来了么?”
黛儿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幽幽地说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是个苦命孩子呢!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们那儿常闹水灾,不知怎么的父母没了,一户人家收养了我,不几天,那人家把我送给了一个宫内的太监,很快我被带进了北京皇宫。后来听人说我进宫时大约五六岁,我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进宫后人们只是叫我小丫,这小丫一直叫到今年的正月,别人更无从知道我的姓名了。直到今年的正月,皇贵妃娘娘才赐给我黛儿这个名字,可是有了这个名字后就再也没有走出这间屋子。”
说到今年正月,玮儿也不禁好奇起来,她向殿外望了望,此时天已黑了,殿外寂静无声。玮儿大着胆子悄悄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到景仁宫的?”
“至今我也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黛儿想了想说道,“那天正是元宵节的最后一个晚上,听说皇上要在乾清宫宴请当朝大臣,我们司苑的十个宫女选送花草足足忙了一个上午。那天下午,我正侍弄着几盆梅花,忽然景仁宫的内侍王振走来叫我,说皇贵妃娘娘要观赏梅花,要我选盆品相好的送过去。我随那王振到了景仁宫,皇贵妃娘娘对我十分客气,问寒问暖,还送了我不少饰品。我也实在纳闷,这景仁宫我也去过几次,可是没有哪一次皇贵妃这么客气过。皇贵妃把我留在宫内,领我去沐浴房熏香沐浴,给我换上了崭新的绫罗锦衣,还把那怪香怪香的说是西洋贡来的香料给我喷了一身,把我留在了景仁宫内。”
听黛儿这么一说,玮儿急急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黛儿不禁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大约亥时末刻,皇贵妃悄悄地把我领到了她的寝房,只见那凤**睡着一个男人,室内弥漫着一股酒气,皇贵妃将我脱得一丝不挂,低声吩咐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并严令我不许出声,然后,把我塞进了那暖烘烘的被窝里,那男人也是**裸的,正在迷迷糊糊地**。”
黛儿又把话打住了。玮儿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心里怦怦地跳着,喘着气问道:“接着怎么了?”
“接着还能怎么着?”黛儿难为情地悄悄道,“那男人一把把我搂住,就……我那时也是懵懵懂懂,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欢喜,只觉得一阵愉悦轻飘飘地好像飞了起来,晕晕乎乎了。”
“好一阵快活!”玮儿哧哧地掩口笑了起来。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羡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皇宫深似海,禁内尽怨女。年轻宫女能有你这样一次的际遇,也算是不枉人世一趟了。”
“哪里是际遇呢?”黛儿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怨地说道,“那男人完事后便沉沉地睡着了。我觉得特别兴奋,又喜又怕,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那皇贵妃一直就在房内,担心她怎么处置。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皇贵妃悄悄把我拉了起来,命我穿好衣服,吩咐我不可声张,安心在宫内静养,再也不用侍弄花草了。她还告诉我,今后我的名字就叫黛儿。这一切侍弄完毕,内侍王振就把我领到了这里,第二天,姐姐你就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后殿的大门。”
这以后的事情,玮儿就知道了。她奉皇贵妃之命,暗暗地照顾着黛儿的起居,密切观察着黛儿的变化,随时向皇贵妃禀报,只是不准打听。就这样一两个月过去了,那黛儿月信不潮,精神困倦,经常呕吐,茶饭不思,竟然病倒了。孙皇贵妃喜之不尽,千方百计调养黛儿。三四个月过去了,黛儿肚腹渐渐鼓了起来,那玮儿这才明白:原来黛儿怀孕了!
听到黛儿说“从此就再也没有走出这后殿的大门”,玮儿又不禁心里一疼,黛儿年纪轻轻的,竟被长期禁锢在这密室之中,失去了自由,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还不如先前在尚寝局司苑司种花植草自由自在的强,虽说空负了如花年华,但还能到处走动,享受雨露阳光,可是现在这黛儿生不如死,这所谓的天赐“际遇”,福耶?祸耶?那玮儿困惑了。冒着杀头的风险,玮儿大着胆子悄悄向黛儿问道:“你知道那晚陪侍的男人是谁么?”
黛儿望着殿外沉默了好一会,茫然地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真是悲哀!一听黛儿连奉献了童贞陪侍过的男人是谁都不知道,玮儿不禁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涌了出来。这玮儿毕竟比黛儿年纪稍大一些,而且长期服侍孙皇贵妃,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她知道,虽然这事孙皇贵妃和王振做得十分机密,连她这个最贴身的宫女都不让知道,可是她知道那晚黛儿陪侍的一定是宣德皇帝。大明的内禁严明,宫掖极其清肃,大内正常成年男子除了皇帝一人可以任意走动外,其他任何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就连皇后、贵妃有病,太医院的医官诊治都是隔帘问诊,牵线探脉,宫嫔以下若是有女子病了,医者不得入宫,只能以症取药,宫禁何其之慎,哪有其他男人能与女人**致孕?虽说宫中阉人甚多,传闻少数宦寺其势未尽,欲念甚强,私下里与宫女结成所谓“菜户”,但那阉人毕竟受过重创,其势难张,难与女人媾和,那只不过是旷男怨女聊以解馋而已,岂能暗送金珠?可是这事性命攸关,绝对不可说破。
沉默了一阵,那黛儿忽然向玮儿问道:“姐姐,你说我这孩子将来生下了,有人会知道是我生的么?”
玮儿又是一阵难过。按照皇宫的规矩,每晚晚膳后内宫尚仪局的尚仪女官,都要捧着那进御盘让皇帝选择晚上侍寝的嫔妃。皇帝决定之后驾幸某宫,则有尚仪局彤史司的两名彤史女官跟着记录在案: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宫,皇帝临幸妃(嫔、御)某氏,以便他日有娠核对确认。假如皇帝一时兴起,偶然宠幸了一般宫女,那彤史女官必定记录在案,并且第二天督促受宠宫女上表谢恩请封。一旦某宫女被皇帝宠幸,则立时身价百倍,尚宫局上报皇后,安排宫室,增加供给,以待封赏。皇宫内众人也从此另眼相看。如果皇帝喜欢,封个什么嫔的,那么这宫女就一步登天,成了皇宫中屈指可数的人物。如果命大福大,那宫女能怀上龙种,产下龙子龙女,那将来晋妃封后都是可能的了。所以皇宫中能陪侍皇帝尚寝,哪怕仅是一次,都是宫中无数怨女梦寐以求的大幸事!可是黛儿却没有那么幸运,皇帝也不知道曾经宠幸过一个叫黛儿的宫女,彤史在皇帝内宫起居注上记载的也是“宣德二年正月二十日亥时幸景仁宫孙皇贵妃”。即使日后黛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谁也不会知道那孩子的母亲叫黛儿。如果后人风闻孙皇贵妃不是那孩子的生母,孩子的生母究竟是谁,也将成为千古疑案。想到这里,玮儿不禁又是一阵叹息。可是这事不能说,她只好宽慰黛儿道:“会知道的,别人一定会知道的。”
天已经黑透,玮儿搀扶着黛儿慢慢回到了密室内,点燃了蜡烛,那明亮的烛光映照在黛儿身上,一张黄黄的脸充满了对生的渴望,那高高隆起的肚腹上似乎在一阵阵颤动。黛儿连忙下意识地用手在肚腹上轻轻抚拍着,嘴里爱怜地念叨道:“小宝宝儿乖乖,别动娘的歪歪。小宝宝儿乖乖,娘给你拍拍……”
这天然母爱一幕,使玮儿大受感动。想不到小小年纪的黛儿,对自己腹中的孩子居然如此慈爱,这是女人的天性!玮儿连忙把黛儿扶在椅子上坐下,把耳朵贴在黛儿的肚皮上听了听,问道:“他还在调皮么?”
“这阵子安静了。”见玮儿如此关心,黛儿不禁笑了。看得出来,这女孩子充满了幸福!忽然,黛儿摸着肚腹痴痴地对玮儿说道:“姐姐,你别笑话,要是生个男孩多好!”
“那是,那是。”玮儿嘴里迎合着,心里却悲哀得正在滴血!这黛儿年轻不更事,她哪里知道生个男孩,对她而言就意味着死亡,这黛儿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果没有正月二十晚上那一幕,也许这黛儿同宫内绝大多数宫女一样,以花木草树为伍,与明月清风为伴,看着暑去寒来,念着似水流年,任凭那青春空度,鬓角添霜,到头来往哪个庵堂一进,虽未能享受人生乐趣,无缘**,也许能晨钟暮鼓山风木鱼得以善终。可是这黛儿就是那么不幸,青娥羞艳,素女惭光,偏偏生得面容姣好,如花似玉,被那孙皇贵妃看上了。更为不巧的是黛儿被宣德皇帝御了,那十六七岁的黛儿,豆蔻含苞,逢霖怒绽;那时年三十的宣德皇帝,年壮气盛,神旺精沛,竟然一发中的,黛儿偏偏宝珠暗结,演绎成了这一幕悲喜交织的情事。倘若生个女孩,无关紧要,黛儿也许还能活着;如果生下的是个男孩,黛儿还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光么?她暗自庆幸着,幸好自己容貌一般,不然悲凄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玮儿再也不忍往下想了,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同情地望着那浑然无知的可怜黛儿,低低地说道:“黛儿,天黑了,我去拿晚饭你吃,你好好歇着吧。”
说完,玮儿含着泪花转身走了,随手把殿门一带,无情的黑幕瞬间就把黛儿裹住了。
第二天,宣德皇帝在奉天门午朝,通报了昨日交泰殿前棒杀坤宁宫太监侯楼一事,严厉斥责了左都御史刘观,并以与内官勾结私谋请托之罪,责令刘观面壁思过,罚俸一年,以观后效。宣德皇帝雷厉风行,整肃朝纲,棒杀侯楼,责罚刘观,震慑了朝野,满朝的文武大臣警心警魄,特别是那些无视朝纲的不法大臣和奸猾内宦,简直是不寒而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