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传来郡尉,依照朝廷的严令,要求他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出自《吴子兵法》的言辞现在从口中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气短。再看看郡尉,也是一脸的无奈。
“大水苍茫,覆舟势成,岂是一城一池所能御之。”郡尉闪烁其词,转弯抹角道,“当此之际,大人应早有应对之策。”
但当他欲问其详时,郡尉却三缄其口。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要做出叛秦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殷通临窗远眺,会籍山寂然伫立,大禹陵隐没在浓浓的秋云中,而香炉峰似乎只能看见半截躯体,诡谲而又神秘。昔日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苍翠陷入一片混沌,这浑天雾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越看心越收缩,似乎会有一只鬼爪会从云中伸出,取了他的性命。
殷通合了幔帐,仿佛只有这样,恐怖才能离他远些。
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幔帐上,他转身去看,发现那光是从挂在墙上的剑鞘散出的。送这剑的不是别人,正是项梁。
“项梁!彼乃项燕之后,与秦有杀父之仇,岂能对贼军势昌作壁上观?”殷通想了想,对应声进门的主簿道,“速传项梁进府议事。”
项梁这会儿正与兄弟项伯在后花园的凉亭下一边饮茶、赏菊,一边观看侄儿项羽舞剑。
二十五岁的项羽已是一位体格高大、两臂有力的男子汉了。早晨的太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与手中的剑光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他时而腾空而起,一个左胯刺,震落旁边枫树的红叶唰唰落地;又一个圆场跑,挥剑右击,眼看着一棵松树的小枝“咔嚓”断裂,回身又是“逆鳞刺”,眼看着都要触及项伯的鼻尖。一旁观看的项梁惊得张口喘气,半天合不拢嘴。还没有回过神来,项羽收回宝剑,弓步蓄势,双手紧握剑柄,直刺前方,接着,“犀牛望月”,气凝神定,目光如注。只有额头的汗珠表明他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剑头了。
“好!”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势,就听见项梁的击掌声,“籍儿剑法日益精进,正乃我之所望也。”
项羽将宝剑插入剑鞘,上前拱手道:“孩儿愚钝,还望叔父多加指教。”
“你且说说,为何近日学剑计日程功,效用甚显呢?”项梁来到场中央,满脸欣喜。
“孩儿记得叔父说过,学剑者,须凝神聚气,气不聚则力不发,神不凝则意不达;须心中有敌,有敌方能剑不虚指,招招中的。故孩儿习剑,乃以暴秦为敌,必诛之而后快。”
“你能如此,我甚欣慰矣!眼下兵乱四起,群雄逐鹿,嬴秦气数将尽。夫嬴秦虎狼,二世昏庸。彼必自毁,而人毁之;国必自毁,而后人伐之。你能明此,善莫大焉。”项梁看了看项伯,继续道,“你祖英雄一世,勇冠三军,若非王翦贼军狡诈,岂能玉碎?不过,在我看来,此乃家仇,比之国恨未为大也。你须记住,悠悠万事,复国为大。”
项伯接着项梁的话道:“籍儿,你身负重任,当关心时局,以应陵迁谷变。”
项羽正了正衣冠,来到亭中,饮下一杯茶话便多了:“孩儿有一事不明,陈胜揭竿,天下响应,此正当举事良机,为何二位叔父犹豫彷徨,若是换了孩儿,早兴兵伐秦了。”
“籍儿,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眼下虽宇内如焚,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然则观之会籍,尚待破晓。时机不到,妄兴兵革,必事与愿违,损兵折将。”项梁眯起双眼望着墙外,正有一朵秋云掠过天空,“倘若我没有误判,不出数日,定有事变。彼时你我叔侄,岂能匏瓜也哉?岂能系而不食?”
项伯点点头,正要说话。管家来禀告,说郡府来人邀大老爷过府。项梁起身来到客厅,见是郡府来的主簿,上前见礼道:“郡守大人传鄙人有何事?”
主簿摇摇头道:“大人未能详言,不过卑职猜测,总是与贼军猖獗有关。”
项梁暗暗地看了项羽和项伯一眼,说出的话却是彬彬有礼:“烦请主簿大人转告郡守大人,鄙人换件衣裳,即刻便到。”
送走主簿,项梁立即招呼项伯和项羽到后堂道:“怎么样?气候到了。郡守请我进府,必是商议应对义军之事。或响应陈王,或拒敌域外,我等正好趁机应变。”
项伯却有些担心:“郡守乃朝廷将军,必不能与我同心。此去凶多吉少,弟当随兄进府,也好伺机策应。”
“叔父安危关系项氏宗族,孩儿愿陪叔父前往,有敢犯项氏者,我让彼成为剑下之鬼。”
“以籍儿勇力,敌百人如入无人之境,当胜券在握。”项梁说着,皱了皱眉头,“可眼下需斟酌的是,倘若殷通欲命我等抗击义军,又当如何?”
“区区郡守,能奈我何,杀之可矣。”项羽在一旁抽出宝剑,顿时寒光闪耀,映得他眉宇间英气勃勃。项伯很吃惊,没料到项羽如此果断。项梁虽然对侄儿的话没有及时做出评判,可是从内心为他的昂然气概所触动。他看了一眼横眉冷目的项羽,顺着自己的思路把另一个问题提到二人面前:“若是殷通欲联络吾等策应义军,又当如何?”
“殷通者,嬴秦狗彘,平日鱼肉郡县,当此乱世,名为策应反秦,实为图存自保。言之凿凿,心怀叵测,何来协理?杀之可矣。叔父擎旗举义,孩儿与三叔辅佐前后,何愁楚国不复?”
“好!”项梁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击节称快,在心头埋藏许久的国仇家恨被项羽的慷慨陈词点燃,他挥了挥宽硕的衣袖,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如今情势,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智者当顺其势,乘利习胜。籍儿随我前去,见机行事,当断则断,不可徘徊犹豫。”转身又对项伯道,“你率府中人等埋伏于郡府附近,以备不测。”
“事决即行,以免郡守生疑。”项梁一边从剑架上取下兵器,一边往外走。抬头去看,项羽已大步奔出府门去了。
项羽并没有跟着叔父进去。他全身披甲,手按剑柄,迈着悠缓的大步在郡府前的台阶上来回踱着。他身材高大,在郡兵们心中黑煞煞的可怕。
看着叔父在品茗氛围中与殷通叙话,项羽的眉头蹙郁在一起。对于项梁的从容和镇定,他很不以为然,依他所想,干脆冲将进去取了郡守首级用来祭旗,以彰反秦之志,何等痛快。在等得不耐烦时,他将腰间的宝剑抽出来在手中掂来掂去,似乎随时都会有人头落地,惊得在一旁郡府卫兵们心神不宁。
在各自谈了情势的研判后,殷通终于明白,反秦烈火,势不可挡,欲图自保,唯一的选择就是策应义军。
“项公所言,令通神明通达。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为将。”
项梁放下茶盏,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梁何德何能,岂能担此重任?明公乃一郡之守,号令域中军民,必一呼百应。梁虽不才,然愿追随于明公左右,一图大举。”
殷通所言的桓楚亦是亡楚的世族,虽有一身武艺,却是拓落不羁。有一年,他与友在吴中酒肆吃酒,他醉后狂语,断定陨石坠落,上刻“始皇死而地分”乃是上天之意,不出两年,必有大变。谁知第二天就被人密告到殷通处,幸亏项梁从郡守那里得到消息,连夜遣项羽送出吴中,亡匿于草泽之间。
两年以后的现实应了桓楚的预言,这让曾经通缉过桓楚的殷通十分惊异,当此乱世,他自然想起了他。
其实,项梁也没有忘记桓楚。自打乱起,他就遣项羽四处打听桓楚的下落。一天,项羽从外面归来告知项梁,桓楚并没有走远,他就在不远的邻县,隐姓埋名过着孤独的日子。他们已经商定,一旦吴中有事,就回来投身其间。
殷通不是糊涂人,直言不讳对项梁道:“非通不愿率众举义,我乃朝廷命官,诚恐难服众心,环视今日之军中,非公与桓楚者,再无御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