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彭越摇了摇头,“自大泽乡举事以来,短短半年间,张楚军四分五散,终为章邯剿灭。随后诸侯蜂起,可依我看来,彼等皆有复国之志,而无复国之怀,更无复国方略,无非藩篱之鷃,无法与之料天地之高。如魏豹之辈,借混乱之机南面而称孤,然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凡有理智者,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及败,身死于刑戮,何足惜哉?”
栾封点了点头又问:“依主公之见,当今天下何人能得之?”
“当今枭雄者,唯楚汉二王者,再无他人。”
栾封深以为然,但话锋一转道:“不过,依卑职看来,主公满腹韬略,亦当能逐鹿天下。”
彭越回头看了一眼栾封,有些自嘲地笑道:“将来尚属未知,至少当下我无此野心。二十城池顷刻冰消,有何颜面逐鹿?”
彭越顺着营寨前的沙路朝前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河水滩。六月天,芦苇结起的青纱帐被风卷起层层碧浪,一直奔涌到天际处,与河水黄色的浪涛连接在一起,他禁不住感叹道:“河水草滩不过比巨野泽大一些罢了。”
站在芦苇**边,听着河水的怒吼,彭越油然想到了汉王,彭城之战虽然失利,但关中在萧何的经营下稳如南山,此便是项羽所不能比的。触事生思,他随口问道:“最近有汉王的消息么?”
栾封一拍脑袋,“哎哟”一声道:“主公不问,属下差点忘了。听说汉王到了成皋,与英布一起出武关,到了南阳郡。项王闻信,留下项声攻打荥阳、成皋,遣龙且南下了。”
“哦,这么说楚军南调了?若是我没有猜错,此乃汉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策,在于解荥阳、成皋之急。”彭越目光专注,显然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当他再度抬头时,那种饿虎逢食的兴奋便全都写上了眉头,“看来,我军在此待得太久,也该移动移动了。”
彭越说完便往回走,栾封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彭城大战前,马申离开自己,听说后来又被英布邀去。失去了军师,彭越每临大事,总有种举棋不定的感觉。就在这时,栾封来到了身边。他是友人栾布的胞弟,彭越聚葆巨野泽举义时,栾布被人出卖卖到了燕地为奴。后来,他跟随着燕王臧荼拉起了一支义军,现在已做到了将军。听说彭越人众马强,就把栾封送了过来。汉王举荐他为魏国国相时,他即向魏豹荐才,为栾封讨了个国相左史的官职。
栾封虽然年不过而立,却处事稳健,足智多谋。尤其可贵的是,少了马申的诡谲。他们之间说话从来不藏着掖着:“主公的意思是南下,来个乘虚而入。”
彭越点点头道:“正是。龙且南下后,楚汉两军必然陷入对峙。项声虽是项王族弟,可向来处事谨慎,没有龙且,必然阈于坚守而不轻战。趁他全力应对汉军之际,我来个奇袭,一则解我军粮草之需,二则也策应了汉军。日后见到汉王,也好有个说辞。”
“主公所言,精于大势。属下明日就遣人去探知楚军军情。”
渐渐升高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有些热,两人都袒开胸襟,露出赤红色的胸膛。路上,彭越问到栾布的近况。栾封告诉他,说前些日子有人从蓟都捎了信,汉右相韩信正率军一路扫**魏国、赵国、代国,燕王忧心忡忡,家兄以大将军身份统率三军,陈兵边境,以防不测。
彭越沉默了片刻道:“我虽从未与韩重言谋面,但素闻此人战必胜,攻必取,若与之战,殊难取胜。”
“嗯,此正是属下忧虑的。”栾封点了点头。
“若布兄能说服燕王归汉,不仅士卒少了征战之苦,燕国百姓也免遭生灵涂炭。”
栾封叹了口气道:“属下也是如此想,无奈家兄重君臣之礼,恐怕……”
“我与布兄从小在一起,知其脾性。”彭越不无遗憾地说道,“若如此,他定会受委屈。待有一天见了他,定要好言相劝。”
就这样边走边聊,营寨大门的旗帜已然在目。营门口拥着一堆人,吵闹声自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待我去看看。”栾封加快脚步朝人群奔去。
等到了营门前,原来是三五个百姓正与一群士卒争吵,只见为首的老者大声道:“彭将军不是常说大兴义道,诛秦安民么?为何如今抢起百姓的粮食来了?”
站在老者旁边的年轻人更是气冲斗牛,大声道:“若今日不还粮食,我们就死在营门前。”
这样一说,那带队的伍长就不答应了,道:“你吓唬谁呢?难道你没听过彭将军的声名么?他诛灭暴秦,一路风雨;力抗项楚,声名赫赫。若惹恼了他,一把火烧了你们村子。”说着,他举起拳头,装出一副威胁的样子。
孰料举在空中的手被架住了,他定神一看,却是左史大人,忙收敛了狂劲,满目驯服地迎候道:“见过栾大人。”
老者听说来人姓栾,情知是比伍长更大的官,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栾封面前,口中连道:“栾大人为小民做主。”
栾封忙扶着老者的双臂道:“老丈有话站起来慢慢说,千万跪不得。”
老者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眶就涌出了泪水:“大人有所不知,今春天旱,田禾干死了大半。入夏以来,又逢多雨,所打粮食甚少。今日这位军爷带了手下到我村硬是要抢走我村的口粮。小民千求万求,终是无效,这才追到军营来……”
“大胆!”栾布正要说话,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怒吼,回头看去,彭越已经到了面前。他指着伍长的鼻子怒道,“我平日是如何说的?民者,我等衣食父母也。”
伍长早被彭越的吼声吓得跪倒在地。彭越手提马鞭,来到伍长前厉声问道:“说!谁让你糟害百姓的?”
伍长口中嗫嚅了一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彭越举起马鞭狠抽下去,伍长的肩头立时爆出一道血痕。彭越也不说话,一边抽打一边骂。
不一会儿,伍长已是血肉模糊。老者和一同来的村中青年开始尚觉得解恨,可看着看着,就仿佛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每一鞭下去,他们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到后来他们都跪倒在地上了,求道:“请将军息怒,请将军息怒,绕过军爷吧。”
孰料彭越一转身,就跪倒在了老者面前,又对站在面前的栾封道:“都是我管教不严,致麾下糟害百姓,请左史代为行刑。”
“这……”栾封有些迟疑,但在彭越严厉的目光下,他举起了鞭子。
这时,村中来的几个年轻后生也扑到彭越身边齐声道:“要打,就打小民吧。”
栾封看去,在他身后也跪倒了一大片士卒,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他来到彭越身边劝道:“百姓向大人求情,士卒代将军受过。知错必改,乃君子也,请大人起身安抚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