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陈下烽烟动天地 女英壮怀泣鬼神
汉五年十月,穿越战争烽烟的人们还来不及感受新岁的脚步声,便满眼都是战火和鲜血。对东归途中的项羽来说,新岁给了他太多的吃惊、不解和迷茫。他不能理解,诸侯之间的诚信竟如此不堪一击,叔父曾那么肯定地以为,刘项从此各领鸿沟东西的土地,休战和睦。可墨迹未干,刘邦的军队就尾追而来了。他有时候想,假若当初自己早一步撕毁议和文书,现在是不是已打进关中了呢?
刘季,你真是无赖。他不止一次地在内心诅咒,油然想起范增生前多次的提醒。
在固陵,他凭借广武的余威,一度给刘邦大军以重创。他当时甚至对刘邦有自不量力的嘲笑,断言他继续追下去,只能自取其辱,贻笑天下。
可就在他陶醉于小胜的第二天,只率领数十骑侍卫逃到固陵的郎中令虞子期禀奏,去年底从齐地出发,横扫淮河南北的汉将灌婴一路南下,于近日攻破彭城。他最得力的将军桓楚和夫人虞娘在大战中阵亡,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而他派往支援的项它也成了灌婴的俘虏。那一刻,项羽的精神瞬间就垮塌了。
而最伤心的莫过于虞姬。自项羽四处征战以来,她和虞娘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孰料竟成了永诀。尤其是听到堂兄说城破之时,虞娘先是率宫廷侍卫抵抗,后来只剩下孤身一人,便投井自杀。虞姬听到这里,就昏过去了。
当夜,项羽在固陵城中摆起桓楚和虞娘的灵位。虞子期还告诉项羽,攻入彭城的不仅有灌婴,还有卢绾等汉军。项羽沉重地低下了头,情知彭城回不去了,而他再也没有时间如祭奠龙且那样抚慰桓楚的亡灵了。
项羽陷入自离开会稽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是什么力量让楚军战力丧失得如此迅速?就在他东撤途中,卢绾、冯敬率军攻破寿春,镇守寿春的楚将周殷投降。卢绾、冯敬在接到刘邦封英布为淮南王的消息后,将寿春移交给英布,迅速挥军北上,楚地十数县令闻风献城,卢绾、冯敬部迅速向陈县集结。
而在固陵之战中作壁上观的彭越、韩信军也迅速南下,向刘邦靠拢。当项羽的大军撤到陈县东南方向的陈下时,事实上他已陷入汉军的重重包围了。
项羽不知道的是,当彭越、韩信踯躅不前的时候,张良回到了汉营。他不失时机地向刘邦提出,明确将齐地作为韩信的封地;封彭越为梁王,以梁地为封邑。
战争的形势迅速转换,固陵的短暂胜利非但没有长楚军志气,反而面临新的危机。更要命的是,彭越对刘邦投桃报李,将攻克昌邑附近二十多座县城后缴获的谷物十多万斛送到刘邦军营,汉军因此粮草充足,楚军却因为要不断应对四面来的战事而没有时间筹集粮草。进入十月,各军纷纷报说粮草难以为继。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寡人错了,不该与刘贼签那分文不值的约定?”项羽不断地问自己。
时序进入十月半,冬日的脚步疾疾地走进了陈县大地。一夜北风,土地变得冷硬。当暮色再一次降临时,白日残酷的厮杀终于暂停了。项羽披着沾满泥尘和血迹的战袍,手按剑柄,缓缓地行走在鸿沟东岸的小径上。借着夕阳的余晖,他大致看了一下,死者中楚军多于汉军,这让他的眉毛骤然地跳动了一下。
在通往陈县城的桥头上,他站住了。油然想起吕臣曾向他叙说过陈胜罹难的往事,那也是一个冰冷的冬夜,陈胜被他的司御庄贾在渡过颍河时取了首级。这情景,让项羽本能地打了一个冷战,情不自禁地回身看了一眼跟在身旁,为自己扛着长戟的两名侍卫和右领。然而,他旋即就惨淡地笑了。
陈胜是什么人?他是佣耕于垄上的草莽。而他项羽又是谁呢?他是项燕的后人,是曾经勇冠三军的上将军,是号令诸侯的西楚霸王。自己的左右,还没有人敢如庄贾那样生出邪念。
桥头旁边有一棵树,项羽拖着疲倦的身体在树旁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大战带来的疲倦全都由这口气散去。他吩咐侍卫右领道:“你们也坐下歇息歇息吧,说不定夜间汉军还会偷袭呢。”
右领道一声遵命,迅速从腰间解下水囊,捧出一袋糇粮道:“请大王用餐!”
项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有些煳味的糇粮,仰起脖子灌了一口水,又是一声粗气,顺着身边的鸿沟抬眼远望,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明明灭灭,忽忽闪闪,在夜风中摇曳,风送来一阵阵烤肉的香味。嗯,在视线所能及的远方,汉军正在用餐。透过肉香味,他似乎看到周勃和柴武嘲笑的眼神。
在最艰危之刻,人总是会寻找各种理由坚守心底那一份自尊。它最软,也最硬。项羽现在靠着大树半躺时,就为自己白日力敌两将而生出短暂的自豪。周勃、柴武以骁勇能战闻名,特别是钟离眛,每每谈起荥阳、成皋之战,总会由衷感喟周勃和柴武勇武过人。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围着项羽从日色过午战到夕阳西下,终不能取胜而鸣金收兵。
“寡人一杆长戟,令彼等不敢近前。”项羽自语着起身,翻身上了侍卫牵来的乌骓马,接过长戟,打马南去。右领不敢怠慢,忙策马急追。
营寨就在二里外的马营村,楚军到达前两天,百姓已经闻风四散了,整条街都是楚军的营帐。大帐就在村北头的富豪府上,富豪为躲避战乱,携全家逃进陈县城中。项羽在门前一下马,就瞧见项伯、项庄、钟离眛、项声和虞姬和虞子期以及淮梅、淮英在厅前等候。
“都吃过了?”见众人点点头,项羽又道,“那到前厅议事。”转身便进了大门。
刚刚坐定,虞姬就送上一只陈县烧鸡,呈给项羽道:“白日大战,大王辛苦了,先吃了这鸡再议事。”
“你……”项羽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项伯。虞姬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道:“叔父已吃过,大王未归,因此留着。”
项羽确是饿了,风卷残云,顷刻之间,那鸡肉就伴着茶水进了腹中,项庄这才上前禀道:“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不知大王知否?”
“什么事?”
“据探马来报,说楚右尹灵常已率部降汉,现在刘邦帐前献策,并请缨出战。”
“这个贼人,老夫待他不薄,竟然背主降汉,是可忍,孰不可忍!”项伯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命的是,彼作为右尹,深知我军军情,必对我不利。”项庄停了停又道,“他麾下的将军,正是彭城大战中降汉的周殷。这两人合谋攻我,防不胜防。”
上月在固陵大战中遭汉军重创的钟离眛一想起楚将反叛,就满腔义愤:“若彼助纣为虐,末将愿率部取其首级。”
“若是亚父在,定会有破敌之策。既然彭城回不去,陈县又不能守,寡人以为东往城父,寻求战机,不失为图存之策。然则……”项羽理了理战袍,平静一下心情安排道,“大敌当前,叔父和王妃俱在营中,势必行军迟缓。不如叔父与王妃一起随健妇营,由郎中令虞子期率领,先行撤往城父。钟离将军迎战灵常、周殷军;项庄、项声率部迎战周勃、柴武;寡人亲率一部与韩信、彭越军周旋。健妇营到达城父后坚守不出,等待寡人率部归来。”
“撤往城父?”项庄眉头皱了一下。
项羽立即问道:“有何不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