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是那样愉快,她仿佛又回到帖木儿王在世时安逸快乐的时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哈里勒没想到她还记得这样多关于他的事情,感动之余,他竟也被她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与公主一起品茶和聊天的时光,是哈里勒这一生中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偏偏如此。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四叔沙哈鲁的感受,欧乙拉这个女人,果然是个非常奇特也让人感到妙不可言的女人,当你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博学、她的温柔、她的宽容、她的笑颜都让你心醉神迷。
哈里勒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那天为了他即将大婚的缘故四叔沙哈鲁从哈烈赶了回来,那天,有一场盛大的宴会,给祖父敬完酒正要回到座位上的他,无意中看到四叔悄悄注视着欧乙拉公主的眼神。
那眼神至今令他难忘。
如果说他过去还只是有所怀疑,或者说还只是有所猜测,那么,那一天半醉的四叔却将所有极力掩藏的情愫都**在他的面前。从小在欧乙拉公主身边长大,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深深烙下一个女人的倩影,那原是善良的化身,被眩惑的少年却一天比一天分不清爱的本质,任由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欧乙拉公主优雅迷人的风姿遮掩了她固有的慈爱光辉,而将她注定被人爱恋的另一面放大,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心底,汲取你的心血和你身体里的所有养分,慢慢长成枝繁叶茂的爱之树,当你警觉到这棵无望的爱之树已成为你生命的主宰,它越茁壮成长你越为之痛苦万分,因而试图将它连根拔起时,却发现一切努力都只能是徒劳。如果树死了,爱也会死,爱死了,活着将变得毫无意义。
哈里勒从来不喜欢只比他大几岁的四叔,他把具有帝王气质的四叔视为天生的敌人。他一直以为这是由于他与四叔所思所想、禀性为人都不相同所致,可以说,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四叔若非从小在公主身边长大,他纵或将四叔视为政敌,纵然忌惮四叔的威信与智谋,也不会对四叔怀有如此强烈的妒忌。事实上,他对四叔的憎恶更多地来源于妒忌。
留公主吃过晚饭,哈里勒一反常态,亲自将公主送到王宫外面的街上,公主向他告辞时,他答应公主第二天就让她和赛来探望兀鲁伯。
公主坐上哈里勒的马车,离去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瞬间,哈里勒已经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下午,公主按照约定的时间带着赛来到王宫求见哈里勒。哈里勒留在王宫中的亲信侍卫正在宫门外等候她,他告诉公主,皮儿王子正向撒马尔罕逼近,哈里勒一早引兵出城,不在城中。公主请侍卫带她去见兀鲁伯,侍卫一口回绝了,他给公主的说法是,他事先没有得到哈里勒王的命令。
公主终于明白哈里勒根本不可能兑现诺言。他的应允只不过是放在嘴上的一句话,即便他没有出城与皮儿决战,他也会找到别的理由阻止兀鲁伯见到她,或者见到其他任何可能与沙哈鲁有关的人。
可怜的赛由于失望而嘤嘤啜泣起来。公主为她拭去泪水,轻声安慰她,看到赛渐渐平静下来,公主拉着她的手走了。对于哈里勒的出尔反尔,公主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抱怨,她的宽容与平静令侍卫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府邸,公主顾不上喝我为她端上的蜂蜜茶,她写了几封书信封好,晚上,她让我带着密信去城外见几个人。她要我把信送到,等一等就走,不必带话回来。我在王宫礼房负责装饰贡品和设计首饰时,曾与这些人的家眷或者他们本人多次打过交道,他们的府邸我出入自由,十分熟稔。我想,公主之所以选择我来送信,恰恰是因为我的身份不大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公主让我送信的这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他们在帖木儿朝的地位不容小视,尤其是艾库,他至今还握有兵权。帖木儿王在东征途中病逝,哈里勒据守撒马尔罕,捷足先登攫取王位。米兰沙、沙哈鲁、皮儿、奥玛、只汉沙等人却并不认可哈里勒的即位具有合法性,他们或据守封地,静观其变,或出兵攻伐彼此,意图重新分配权力。在这种情况下,王位之争趋于白热化。留在撒马尔罕的将帅大臣、王公贵族不得不面临选择,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离开了撒马尔罕,去投奔他们心目中的明主,有些人虽然留了下来,却仍然在观望或者别有所图。
按照公主的事先交待,我最后一个来到艾库家中。艾库比帖木儿王小两岁,是帖木儿王生前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帖木儿王去世后,哈里勒出于笼络父王旧臣的考虑,一直没有剥夺艾库的兵权。
艾库天性豪爽,与公主私交最好。以前,每当他来公主府上做客,都喜欢跟我或者公主开开玩笑。公主视他如父辈,对他十分敬重,有时也会跟他逗趣。他们之间的交谈,一向言语无忌。
我不止一次说过,公主拥有渊博的知识和宽广的胸怀,艾库也常说,欧乙拉公主是他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女人。
年届古稀的艾库,外表看起来仍像五十多岁的模样,不仅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声若洪钟,行走如风。他与其他所有接到密信的人一样,默不作声地看过信,当着我的面将信烧掉,然后,我便离开了。
我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微微发亮,公主看到我熬了一宿有点发红的眼睛,笑眯眯地叮嘱我去睡一觉。
我在兴奋当中,根本睡不着,稍稍闭了闭眼睛就起来了。
整整一个白天在平静中过去,夜幕再次降临时,艾库和其他人如同约好一样,不到半个时辰便齐集公主的府上。公主让我和索度夫妇注意外面的动静,我将茶壶送进去离开后,她关上门,与这些人商谈了很久。
他们当时谈了些什么我没听到,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对他们当时的谈话猜出了八九分。我意识到,欧乙拉公主约这些人来,是为了商议营救兀鲁伯。哈里勒的态度使公主明白她没有可能说服这位年轻气盛的新王释放兀鲁伯,不得已,她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当然,营救兀鲁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从一开始公主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幸运的是,她的识人之明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艾库等人被她说服,愿意竭尽全力帮助她。
整个的营救过程经过了一番周密的筹划,艾库甚至冒险动用了他的军队。在哈里勒回到撒马尔罕之前,艾库等人买通了狱卒做出劫狱的样子,将兀鲁伯救出撒马尔罕。兀鲁伯脱离险境之后,艾库等人也带着赛和他们各自的家眷离开撒马尔罕,往哈烈投奔沙哈鲁去了。
艾库和兀鲁伯当然不会忘记公主,他们当天晚上派人来接公主。但不知为什么,公主第一次表现出她性格中固执的一面,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她对使者说她身体不适,撒马尔罕到哈烈路途遥远,如果勉强成行,一来对她的身体不利,二来万一她在途中病倒,一定会连累兀鲁伯。
公主原本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有这样的顾虑在所难免,她对使者的说辞也未尝不是实情。
至于我,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公主选择留在撒马尔罕根本另有隐情。
此前,她的确花费了无数心血才从狱中救出兀鲁伯,既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便不想因为自己的逃离而使哈里勒迁怒于沙哈鲁父子。她必须承担她该承担的一切,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避免沙哈鲁与哈里勒之间的决战一触即发。
无论沙哈鲁,还是哈里勒,他们都是帖木儿王留在人世的最优秀的子孙,他们拥有的力量也是帖木儿帝国最可贵的力量。让这样两支可贵的力量在相互杀戮中消耗殆尽,绝非公主内心所愿。退一万步讲,就算沙哈鲁和哈里勒之间的决战不可避免,她至少也应该为沙哈鲁争取到相对充裕的时间,哈里勒长途奔袭,沙哈鲁就能为迎战做出最充分的准备。
为了沙哈鲁,她愿意用生命做一次这样的尝试。
这是其一。
其二,她同样了解哈里勒,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哈里勒不会轻易杀害她。沙哈鲁明于决断,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哈里勒的手里,沙哈鲁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不会轻举妄动。
目前的局势尚未明朗,王位之争犹在继续。与哈里勒相比,沙哈鲁尚且不具备绝对的优势,一切都存在变数。只是,公主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沙哈鲁回到撒马尔罕,成为帖木儿帝国新的主人。
对于兀鲁伯派来的使者,公主明确表明了态度。使者见自己实在无法说服公主,不得不出城向兀鲁伯复命。临行,公主托他给兀鲁伯和沙哈鲁分别带了一封她昨晚写好的书信。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她有这种自信:兀鲁伯看到她的信后,一定会按照她的心愿去与父亲沙哈鲁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