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能没有公主的。我呢,我又何尝不感到害怕!如果公主抛下了我,我该到哪里去跟她捉迷藏,然后从她的背后调皮地推开她的紫纱窗?
在公主面前,我像兀鲁伯一样小,一样不想让自己长大。
公主说,她喜欢孩子,孩子是她的生命,我、沙哈鲁、兀鲁伯、阿依莱,我们依赖她的爱长大,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她是长生天钟爱的孩子,她将带着她的美丽回到天上。
在我心碎的注视下,在兀鲁伯惊慌的哭泣中,公主的生命之花正在一点点枯萎,只有三天不到的时光,我看到了长生天向她张开的怀抱。
沙哈鲁终于没能赶上见欧乙拉公主最后一面。
他出现在公主面前时,我们已经给公主换好了一件崭新的素雅的衣衫,浅浅的灰色,点缀着一些鹅黄色的碎花。公主生前一直偏爱浅灰色,所以,我用丝绸为她做了这样一件蒙古袍。可惜,她只试了一次,却一直没有机会穿。在她弥留之际她吩咐我给她换上这件衣服,因为是我亲手做的,她要带走,如同带走我的爱。我们给她戴上缀满珍珠和玉石的罟罟冠,罟罟冠是她从故国带来的,她说,她死后,要穿着蒙古包,戴着罟罟冠,做一回真正的蒙古女人。
我给公主化了一个最精致的妆容。过去每次参加宴会,都是我为她梳理头发,然后稍稍为她修细她嫌有些宽阔的眉毛,除此,她只略施粉黛。在艳丽的鲜花丛中,她仿佛一朵圣洁的雪莲花,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凋谢。
但现在,我第一次违背公主的意愿,给她用了腮红和口红。她的面容太过苍白了,她的嘴唇也太过苍白了,我不想让她看起来像死去一样,我宁可相信她是在熟睡中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的。
兀鲁伯从昨天晚上起就开始发高烧,我让赛给他喂了药,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沙哈鲁和阿依莱匆匆忙忙走进来时,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公主。阿依莱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已经明白了一切,他默默地跪了下去,泪水像冲开的小溪一样在他脸上纵横,他却没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
沙哈鲁的眼睛里再一次露出我所熟悉的惊恐,但是惊恐转瞬被他抹平。他走到欧乙拉公主的面前,坐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他不知不觉地颤抖了一下,一定是那刺骨的凉让他发抖。他久久凝视着公主的脸,这张脸一如生时,恬静安详。他就那样注视着她,像她一样恬静安详。那个因为爱扑在溪水里放声恸哭的男孩,那个俯在公主的胸前叙说衷肠的男人,都已经不见了,沙哈鲁顷刻间变成了一个老人,老得不再畏惧自己和别人的死亡。
我明白,此刻的沙哈鲁与其说是在为公主送行,不如说他是在为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以及随着这个女人一同死去的自己送行。
在天上,即使他的灵魂只能远远看着公主美丽的身影,他也会萦绕成风,轻轻拂动着她的长发。
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可以忘怀,唯有爱不能。
他将躯壳留了下来。他是百姓们的君主,妻子们的丈夫,儿子们的父亲,他必须留下来,治理好他父亲帖木儿王留下来的庞大帝国。在那生死未卜的几年间,他从哈烈城一步一步走向撒马尔罕的御座,是公主站在他的身后支撑起他的勇气,公主不会让他就此放弃。
他的心里是不是还会吟哦那首被他烧掉一半的诗?用我随风舞动的孤寂爱我的国家……如今,孤寂的君主只能更爱他的国家。
旁边的卧室里传来兀鲁伯的惊叫声,赛急忙温柔地安慰着他,他慢慢安静下来。沙哈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还没有见到儿子。
“兀鲁伯,他怎么了?”
“他病了,早晨,他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要紧吗?”
“没事了。大夫来给他看过病,开了几服药。他太累了,太伤心,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一步不肯离开公主的身边,现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赛在照顾他,他不会有事的。”
“哦,阿依莱,你替我去看看兀鲁伯。”
“是。沙哈鲁王。”
我目送着阿依莱离去,沙哈鲁唤了我一声。
他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他的声音苍老喑哑,流露着无尽的疲倦。我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们望着彼此。
“塞西娅……”
“怎么?”
“公主去世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下话呢?”
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手上。信是公主弥留之际口述,让我记下来交给沙哈鲁的。
信的内容我都记得,公主希望沙哈鲁替她照顾好兀鲁伯,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这个孩子。
另外,她托沙哈鲁照顾我,照顾阿依莱。尤其是我,她希望我能改信伊斯兰教,嫁给阿依莱。公主对我说过,长生天不是信仰,是信念。我没有把她这句照原样写下来,我把它换成了:沙哈鲁,我爱的人,请你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兀鲁伯,为了你的国家。
沙哈鲁将信捧在手中,他低头亲吻着浅灰色的信封,黑黑的眼睛里再一次闪过无尽的孤独和比死亡还要寂寞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