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第十五章 惺惺相惜（第5页）

（元）赵孟頫行书《陋室铭》

反常的是，每换个地方，他都表现得很享受，每次都要写诗调侃。这种感觉，大概跟宋朝的苏东坡比较相似，就是把别人的迫害当享受。往往这种遭遇，也是史诗级作品诞生的温床，于是，《陋室铭》横空出世了！它的牛叉之处在于，一千二百年过后，还感觉作者在冥冥中指引我们——和有没有房子相比，快乐重要得多！

10

生活可以马虎，但对朋友的事，绝不能马虎。柳宗元的遗嘱，一半都写给了刘禹锡。而老刘的后半辈子，也忠诚地守望着柳宗元的一切，他为好友扶棺下葬，亲自撰写墓志铭；他将柳宗元的儿子柳周六养大，视如己出；他又写了几十篇思念柳兄弟的诗文，一读就知道，他是哭着写的；他用二十多年时间为宗元兄弟整理遗稿，并出版专著。应该感谢刘禹锡，正是因为他的仗义和忠诚，我们现在才能看到柳宗元的著名作品，比如《黔之驴》《捕蛇者说》《小石潭记》。要知道，古代的记录条件有限，诗人们的无数精品，已经永远遗失在时空隧道。

我想用十二个大字来总结他们兄弟俩的一生——你我半生飘零，竟成一世知己！

李忱：历史上最会伪装的皇帝，为何最爱白居易？

公元846年，盛夏，正午。长安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一项影响全国的人事变动悄然发生，唐朝第十七位皇帝李忱走马上任。李忱，就是皇室的那个呆子？很多人不信。

那时的中华帝国，空有“大唐”之称，其实早就内外交困。由太宗、则天、玄宗、玉环、李白、杜甫领衔的盛唐，已经远去一百多年，空余一地鸡毛。

1

李忱上任后，首先想到的宰相人选，是七十四岁的大诗人白居易。几乎没人知道，白老师是他一生的最爱。无聊又凶险的皇族生活中，他爱躲在宫中看诗文，心里才有稍许慰藉。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原来喜欢李白，可惜诗仙早已离世，他认为当世最伟大的诗人是白居易。

对白老师的人品和政治才能，他也暗中点赞。可惜，两人从未有机会见面。人事部门向他推荐了好几个宰相候选人，但他心里只有白居易，甚至诏书都已拟好。圣旨正待颁发，有人悄悄告诉他，白居易先生刚刚去世。这位爱才的皇帝，抑制不住内心的遗憾，当即挥毫写下《吊白居易》一诗——

（明）王圻辑《三才图会》之唐宣宗李忱像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大致意思是：“老白，你奋斗了六十年，谁知道你忽然走了！唉，我造化不够，想留也留不住你。你的诗正在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上，尽情地开花发芽！只是我想起你，心情就特别低落！”

李忱不是专业人士，但这首诗写出来，着实情真意切、诚挚动人。他不知道，这首诗已经载入史册。因为，古往今来，皇帝为臣子原创悼诗，可能仅此一次，看来他真是动感情了。这是怎样一个皇帝呢？

2

我以前写过几个极会伪装的古人，比如王莽、曹操和司马懿，他们都是为了获取最高权力而迷惑别人，最后他们成功了，有的当了皇帝，有的被子孙追认为皇帝。总体来说，能做皇帝的，从小就必须苦练演技，它是护身符、金钟罩，还是软猬甲。演技不过关，通常会被各种力量整残弄死，根本没机会登基御宇、一展宏图。那么，谁是中国古代最会伪装的皇帝呢？我觉得上文的李忱（唐宣宗）特别有竞争力。

李忱（公元810年至公元859年），唐宪宗李纯第十三子。虽然他十一岁就被封为“光王”，那又有什么用。按照国家确定接班人的制度，他做皇帝的机会是极其极其渺茫的。更何况，他的妈妈郑氏（孝明皇后）原来只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妾，李锜谋反，按律应被腰斩，而郑氏几经辗转之下，入宫当差，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她被当时的唐宪宗临幸，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李忱。这对母子，在宫中饱受歧视，人人得以欺负。因为平常郁郁寡欢、呆滞木讷，大家都认为李忱“不慧”（不聪明）。某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飞龙上天，他只敢告诉母亲郑氏，“住嘴！”见惯皇室杀戮的郑氏压低声音说，“此梦不应该让旁人知道，不要再说。”此后，李忱愈加沉默。

3

对于皇位，他更不敢抱什么希望。开会总是坐后排，一般不与别人来往，即使说话也是低声下气。由于出奇低调，很多人当他不存在，拿他当空气。即使这样，很多人还不肯放过他。侄子文宗、武宗共执政十九年，对他一点也不客气——一个极尽嘲笑之能事，一个施以无底线的迫害。

唐文宗李昂在位时，特别喜欢拿这位沉默寡言的叔叔开心，有一次喝酒，公然让大家去取笑李忱。“大家尽情开他的玩笑，谁开得到位，重重有赏！”李昂端起酒杯怂恿众人。李忱也很配合，来者不拒，逗得唐文宗哈哈大笑。美国总统林肯说，你可以暂时蒙骗所有的人，也可以永久地蒙骗一部分人；但是，你不能永久地蒙骗所有的人。公元838年那个春天的下午，大明宫里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文宗的弟弟李炎没有笑（疯狂的道教徒李炎，他发起了唐代规模最大的灭佛运动）。

4

（明）王圻辑《三才图会》之唐武宗李炎像

李炎身材高大，心机很深。在他看来，李忱完全是装疯卖傻，麻痹众人，以此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为此，他一直暗中观察李忱，希望找出破绽。可是李忱在表演方面十分专业，对各种试探应付自如。李炎终于忍不住了，今天派人来个暗杀，明天设计个交通意外，但李忱命大，屡屡躲过。李炎觉得这不正常，干脆派亲信将这位叔叔锁在一处隐蔽的厕所。关了一个月，亲信汇报说，李忱不仅在厕所悠然自得，有时候还抓起便便来品尝。即使这样，李炎的疑心还未完全消除。他靠的是直觉，强烈的直觉。有一个叫仇公武的老太监看出了他的心思，进言道：“像李忱这样的人，不如杀之以除后患！”李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点头。

有这样的晚辈，也是够够的了。幸运的是，文宗、武宗都短寿，三十岁出头就殉职，永远告别了他们钟爱的事业。

5

离奇的是，仇公武建议要李忱的命，临时却改了主意，将李忱偷偷藏了起来。有人问，那时候的太监为何这么大胆子，竟敢偷偷做主？这不算什么。唐朝两百八十九年历史，太监们共拍板拥立了八个皇帝，杀了两个（唐宪宗、唐敬宗）、还废掉一个（唐顺宗）。因为他们手上有一支神策军（原为戍边部队，后被皇帝收回长安，交由贴身太监领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唐政权以至于皇帝的生死废立全操纵在宦官手中。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因为李忱是皇族废人代表，差点进入皇家精神病院，以马元贽、仇公武为首的宦官们认为——“李忱特别好控制、特别好欺负。”李忱意外登上了皇位。

……

宦官们马上就后悔了，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因为李忱登基后，像换了一个人。原来双眼无神，行走无力，现在双目炯炯，走路带风。其实，三十多年来，虽然永远戴着面具，但李忱一直在用心观察这个国家，以及家族的种种纷争。经济上有什么问题，国防有什么症结，百姓有什么苦难，官员中谁有能力，谁是坏蛋，他了然于胸。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6

仅用两天时间，李忱就终结了臭名昭著的牛李党争。过去的五十多年，牛李党争就像无数枯藤，将大唐王朝折腾得奄奄一息。

李忱是个很有理想的皇帝，他不仅很勤奋，也很有眼光，为很多老干部平反昭雪，民众支持率直接上升。生活中他自律节俭，经常为一些小节，批评身陷富贵奢靡的皇子、公主。他最爱读书，尤其是集结了唐太宗李世民治国思想的《贞观政要》，他命人将之刻在卧室的屏风上，日日学习，读书笔记就有一大摞。

为了复兴帝国的辉煌，他实施了很多开明政策。对长期悬而未决的边疆之患，他启用军队优秀人才，先后击败吐蕃、收复河湟，平定塞北和安南。他对老百姓尤其好，爱惜民力，免除了不少苛捐杂税。据说他是历史上最爱微服私访的皇帝，吃完晚饭就上街转悠。这一段时期在历史上称“大中之治”，李忱也有“小太宗”之誉。他执政的十三年，是大唐最后一次整体上行。是不是大唐落日唯一的余晖和传奇？

7

这么能干的人，最后还是患上了皇帝的职业病：妄想长生不老躁狂综合征。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因服长生药过量，李忱严重中毒（“病渴且中燥”）。他的身体变得非常糟糕，就像一座劣质建筑。这位一向勤政的皇帝，居然连续一个多月不能上朝。不久，即驾崩于大明宫。积毕生之力，却只成就了半段传奇。据统计，他是大唐第七位因服用丹药而死亡的皇帝。如果他再多活二十年，唐朝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呢？我认为，很有可能。因为他的接班人唐懿宗是个著名的花花公子，在很短时间内就败光了他苦心积累的家底。大唐继续朝深渊滑落。还不如李忱自己多干几年。所谓天命说、气数说，都是不负责任的，也是偷懒的通常做法。历史是偶然和必然的总和，往往因为一个人忽然改变方向，这正是历史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