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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2 鹤唳华亭(第2页)

范若水哀叹:“可哀的形势,可哀的皇室,可哀的皇帝啊!”

辛弃疾哀声相接,道出了内心的歉疚:“三年前(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韩侘冑在朝廷的内争中,以外戚、太傅、知閤门事的绝对优势,扳倒了宗室重臣、右丞相赵汝愚,并使其流放永州,暴毙于衡州;排挤了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朱熹,并使其落职罢祠,病死于武夷山草庵之中。遂集大权于一身,并以其声势,高举‘抗金’大旗,高唱‘北伐’之曲,以收揽人心,分派倒赵(赵汝愚)排朱(朱熹)的心腹人物据朝廷要津。以御史中丞谢深甫(字子肃)为右丞相,封鲁公;以太学录陈自强(字勉之)为知枢密院事;以淮南转运判官许及之(字深甫)为吏部尚书兼给事中;以监察御史张岩(字肖翁)为参知政事;以平江府书吏苏师旦为枢密都承旨;以监察御史胡紘(字应期)为工部侍郎;以知潘州刘德秀(字仲洪)为签书枢密院。时吏部侍郎兼侍读彭龟年(字子寿),右正言黄度(字文叔),江东转运使、词坛名家杨万里(字廷秀)皆言韩侘冑的‘抗金’‘北伐’乃‘结党营私’‘自固权位’之术,或举表弹劾,或怒而斥之,或避而睥之,朝廷疑者众众。时我与陆放翁贬居山林荒野,虽憎恶韩侘冑‘倒赵排朱’之嚣张残酷,但对其‘抗金北伐’之论心存赞许,对其‘追封岳飞为鄂王’‘追论秦桧主和误国之罪,削夺秦桧王爵、改谥缪丑’等举措心存拥护,遂以声和之,以力助之;陆放翁作《南园记》以颂其心志,我则出瓢泉,赴京口助其战备。惭愧啊,追悔莫及啊!年老力衰,双目浑浊,思维僵迟,终不及彭子寿、黄文叔、杨廷秀聪颖明辨啊!”

范若水急忙宽慰她的辛郎:“勿自责苛求了。世间既有以诈欺人的诡谲,自然会有君子受欺之悲哀。孔夫子有语:‘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辛弃疾长吁一口郁闷之气,话语爽朗了一些:“谢夫人指点。‘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我们就聊以**吧!夫人,请接着朗读四儿书信中朝廷端给天下臣民的奇闻奇事!”

范若水点头,放声读出:“皇上诺韩侘冑关于采纳父亲‘明敌情’之奏请,遣侍御史邓友龙为贺金正旦使出使北国。现在邓友龙使金国还,声称已探明敌情:金国正为北鄙鞑靼所扰,士卒涂炭,府库空匮,国势日弱,此北伐之最佳时机。皇上诺。诏令苏师旦为安远军节度使、领閤门事;诏令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置两淮都督府于扬州;诏令许及之为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诏令山东、京洛招抚使郭倪率领兵马五万,待命于池州;诏令京西北路招抚使赵淳率领兵马六万,待命于鄂州;诏令京西北路副招抚使皇甫斌率领兵马五万,待命于汝州;诏令建康都统李爽率领兵马四万,待命于徽州;诏令四川宣抚使兼陕西河东招抚使吴曦率领兵马十万,待命于兴州;诏令礼部侍郎李璧为参知政事,起草北伐诏书。”

辛弃疾怆然无奈的呼号声打断了范若水的朗读:“‘明敌情’!敌情就是这样几句空话吗?吾谁欺,欺天耶!谋臣苏师旦、许及之就位了,统帅邓友龙登场了,都督府成立了,四川才子李璧秉承其父史学家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才智风采,要在文字上复仇雪耻、北定中原的豪言壮语,即将传布四海、激**风云了。惊心动魄啊,撼天动地啊,从张浚抱恨而亡后的四十年间,江南百姓和中原黎庶殷殷期盼的一场庄严的北伐壮举,就要这样地开始吗?”

范若水哀叹了:“战争,将领士卒生死之搏,国家社稷安危之搏,谋臣苏师旦原是平江府的一名书吏,从未涉足军旅;谋臣许及之,历任宗正薄、太常少卿、大理少卿,长期掌管诸陵祭祀、礼乐、郊庙、陵寝事务,素与军旅无涉;这般谋臣,真能筹划出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吗?统帅邓友龙,原是韩侘冑知平江府时的一个跟班,跟着韩侘冑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成了专为韩侘冑造神塑鬼的精灵,此等以口舌欺世的人物,真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北定中原吗?辛郎,我此刻的心里,突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切心切肤的恐惧啊!”

“心灵相通,心神感应,我此刻的心中,也涌动着一种和你一样的恐惧,纷乱无奈的恐惧。”辛弃疾闭目沉思,以痛苦坦诚的声音,梳理着心中的愁思,“纷乱无奈的恐惧啊!我实在想象不出苏师旦、许及之这样的智囊谋臣,身居华屋,是如何筹划这场北伐战争的。我实在想象不出,邓友龙这样的统帅,身居临安大内,是如何掌握战场全局、用兵布阵、协调各路兵马,以营造战争胜利的。我全然不知金兵右副元帅完颜匡统率的驻汴京的二十五万兵马的动静情状。我担心这个完颜匡会悄悄地挥师南下,直逼两淮啊!我全然不知金兵左副元帅仆散揆率领的驻郑州十五万兵马的动静情状。我担心这个诡诈剽悍的仆散揆会突然挥师东进,直逼战略重镇建康城啊!我挂牵着五路待命于池州、鄂州、汝州、徽州、兴州的三十万士卒。四十年不打仗了,他们根本不知战争是怎么回事。没有经过艰苦的,严格的,晒黑皮肤、冻裂手脚、摔得伤痕累累、疼得锥心刺骨、饿得心如铁石、苦得胆气生烟的训练,在战场上敢于刀剑见红吗?不敢刀剑见红的士卒,只能流自己的血染红对手的刀剑啊!我挂牵着这五路率领士卒的将领。苟安四十年了,他们不是‘采石矶大捷’‘符离之战’时的海州魏胜、洒州陈敏、濠州戚方、六合郭振、水军李宝、关西将军李显忠、和尚原的吴磷,而是四十年间优容成长的一代,有的还是攀附而进入军营的大小衙内,他们在战场上能经得起战火、刀剑、鲜血的考验吗?若在血肉相搏中软了手脚、散了筋骨、昏了头脑,不仅自己会尸骨无存,也会使士卒血流成河啊!”

范若水情急了:“‘尸骨无存’‘血流成河’,这就是仓猝北伐的后果吗?难道朝廷就没有人上疏谏阻这仓猝的北伐吗?”

辛弃疾吁吟:“‘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贤之所厚。’这是屈子倡导的为臣子的荣辱观啊!可现时的朝廷,韩侘冑已编织了一张虚实莫测的迷网,使‘屈心抑志’的臣子和‘清白死直’的臣子,都茫然不知所从了。因为韩侘冑毕竟不是‘通金议和’的秦桧,也不是‘恐金议和’的汤思退,而是四十年来振臂高呼‘抗金北伐’的一位宰臣。现时占据朝廷要津的高官大臣苏师旦、许及之、邓友龙之辈,毕竟不同于依附秦桧、汤思退的何铸、周三畏、尹穑、魏杞之流,他们都是唱着‘抗金北伐’的高调进入朝廷的,他们的言论张扬着‘抗金北伐’的声威,而且花样翻新、舆论一律,不容置疑,变庄严的‘抗金北伐’为杀伐对手的魔法和禁锢舆论的神罩,任意为之,指鹿为马,这就形成了特殊境遇中特殊的韩侘冑专权。夫人,也许镳儿的书信中,还会为我们带来朝廷‘指鹿为马’的奇特景观啊。”

范若水展开书信继续读起:

皇上诺韩侘胄奏请,对朝廷反对仓猝北伐的臣子大开杀戒:下诏罢钱祖象参知政事;下诏罢费士寅参知政事;下诏罢刘德秀签书枢密院事。苏师旦放声诬陷钱祖象、费士寅、刘德秀三人之言论,是受父亲奏疏中‘勿仓猝’三字的蛊惑……

范若水惊呆,手中的笺纸落地。

辛弃疾全然通悟了韩侘冑的诡诈,他想借用自己的名字和奏疏,鼓动这场急于发动的北伐;让自己承担这场战争万一失败后的罪责;株连反对仓猝发动这场战争的朝臣。贬居瓢泉园林的辛弃疾和高居庙堂的赵扩一样,都成了韩侘冑手中的玩偶和工具,而且没有机会辩解,没有机会抗争。他感到痛苦、悲哀、无能为力,他凄苦地呼号着:“屈子之风万古不灭啊!‘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辈之所厚。’遭贬的钱祖象、费士寅、刘德秀三位重臣,察其权臣、谋臣之诡诈,破其权臣、谋臣之罗网,清白死直,刚正不阿,可获历代圣人贤人的赞誉了。天公地道的惩罚啊!多嘴多舌的辛弃疾理应被这帮权臣谋臣吊挂在诡诈莫测的罗网架上,成为权臣谋臣们求福避祸的肉靶。三个月前上呈的那份‘重战备、明敌情、勿仓猝’的奏疏,必将成为招灾招祸的渊薮,必将成为权臣谋臣们‘指鹿为马’,任意裁定的罪证,不仅招祸于今日,也许还会遗祸于后世子孙啊!诡诈莫测,不必测了;祸福莫测,测有何用!夫人,今天是九九重阳节,茱萸驱灾,**酒避邪,我俩该走上鹤鸣亭,避一避这朝廷政情军情变动的晦气灾祸了。”

范若水倚在辛弃疾的怀里,宽慰着她的辛郎。

夕阳西下,申时时分。辛弃疾怀着一颗憔悴欲碎的心,与老妻范若水相依相扶地登上鹤鸣亭。眼前晚霞与**相映而织成的魂丽情景,使他惊讶而瞠目;微风偕霞光而卷起的浓郁花香,使他惊异而神迷;廓之与家仆呈上茱萸与**编织的花环、秸儿与褎儿呈上的**酒,厨娘与女仆呈上的蓬饵,使他快意而心醉;神龙居传来“栗色的卢”苍劲萧萧的嘶鸣声,使他如在梦中;峰峦上扬州鹤突地飞出山林,一声长啸,如一道白光划过山谷,轻盈地停落在他身边的栏杆上,使他蓦地意识到这是登临鹤鸣亭——重阳佳节的鹤鸣亭啊!就在他的心灵蓦地恍悟的同时,耳边腾起了激越壮美的男女声唱和。

辛弃疾周身一悚,如遭电击,他紧紧抚抱着身边的范若水,似乎一下子回到四十一年前范府夜宴壮别的难忘时日。他转身望去,目光蒙昽了:心上人范若水抚琴歌吟的形影,亲人范邦彦、赵氏、范如山之妻张氏、管家郭思隗、侍女范若湖深情关切的形影,迭次地闪现着。他凝眸细眺,抚琴者,侍女整整;女声歌唱者,侍女香香;伴唱者,厨娘女仆啊!他移眸男声唱和者,是范开、辛秸、辛褎、三哥辛勤和家仆啊!他的心胸扩张了,豪气勃发了,**奔放了,和着琴声,放声高吟:“难忘建康城。难忘,建康驿馆中范家庭院的夜宴。难忘,范府夜宴壮烈的离别。‘男儿何不带吴钩?’夫人,谢谢你,你用侠骨烈烈的吊古,借着唐代诗人李贺这豪气凛凛的诗句,鞭策我带着‘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的苍凉,走向波涛汹涌的江河湖海,走向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少年心事当拏云。’谢谢你,夫人,是你用热血沸腾的伤今,激发了我对唐代诗人李贺这首诗句的理解,激励我以少年血气方刚的勇敢和抱负,带着‘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的沉重,进行快意风云的跋涉,寻觅那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啊。”

整整和着辛弃疾豪气干云的高吟,猛地拨动琴弦,琴音呈万马奔腾之势,豪放壮烈、气势磅礴。

范开急忙捧起酒杯疾至辛弃疾面前,辛秸、辛褎、男女家仆恍悟了,效范开之所为,同时捧起酒杯,恭立于范开身后。

范开举酒禀告:“老师,《礼记》有云:‘请业则起,请益则起。’晚辈有惑袁起而举酒请教于老师。”

辛弃疾接过酒杯,遍视家人,点头作应。

范开语出:“老师上下求索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时经一年,艰苦备尝,不知是否觅得?”

辛弃疾神情一凛,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琴音停歇了,人们沉默了。秋风曳动着辛弃疾空宽的衣带和稀疏的白发,他突然间显得衰老了。

范若水落泪了,她知道此刻辛郎的心仍然沉浸在临安朝廷政情军情变动的极度痛苦中,眼前这激越的抒情高吟,全然是郁结于胸的难以遗忘的回忆,全然是临安朝廷政情军情变动引发的更为沉重的吊古伤今,全然是内心焦虑情感怆楚的流露,全然是为了这“酒酬重阳节”与众同欢的亲昵表达。谁知那面“秦淮宝镜”的传奇,即将毁掉这眼前的欢乐,使辛郎的心情又将跌入“报国无门”“死无战场”的苦境中。她移步琴台前,弹唱起她的辛郎在痛苦难拔的苦境中戏作的一首《鹧鸪天》。也许只有这首自侃自调的《鹧鸪天》才能唤醒辛郎的自脱自解啊!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妮银胡籙,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戒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激昂悲凉的琴音和歌声,搅动着亭台上人们的心,更搅动了辛弃疾与老妻心灵相通的情感:信而见疑,忠而招谤,投闲置散,终老山林,“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不也是“秦淮宝镜”照映出的自己一生悲怆的结局吗?辛弃疾和着老妻弹奏的激昂悲凉的琴音,拍栏放声,回答身边亲人们发出的询问:“忆旧感今,酣畅淋漓啊!感谢天神抚佑,感谢爱神抚佑,我终于觅得了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

雷霆炸响啊!鹤鸣亭上猛地爆起震撼山谷的欢呼声,人们一齐拥向辛弃疾,举酒畅饮,起舞祝贺,发出种种探究“秦淮宝镜”的询问一“宝镜得自何处?”

“宝镜如何模样?”

“宝镜果能映见人的五脏六腑吗?”

“宝镜而今何在?”

年老的辛勤举酒与辛弃疾碰杯而饮,用苍老的声音喊出:“我想念茂嘉啊,他伴你觅得了‘秦淮宝镜’。”

辛弃疾神情凝重了,范若水的琴音激越而昂扬。

辛弃疾和着激越昂扬的琴音拍栏放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至实至确的名言啊!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觅得了,消失了,永存了。”

人们诧异了,茫然了,倾耳静听,聚精会神。扬州鹤滑落在栏杆上,神龙居的“栗色的卢”停止了嘶鸣,连天际的晚霞和山谷的晚风都停止了舞动吹拂,只有范若水依然激越昂扬的琴声衬托着辛弃疾的拍栏吐诉:“天地有情!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我觅得了。觅得于燕京紫云、榆关飞雪、塞北落日,觅得于毡帐枯草、中原泪咽,黄河怒吼,觅得于‘阳春召我以烟景’,觅得于‘大块假我以文章’。我没有辜负长者之所期、恋人之所望,我没有辜负三更洞房婚姻延期之所约、范府五更豪饮‘箔屋风月’的壮别。”

范若水的琴声随着辛弃疾的高吟,骤然变为凄苦悲凉。辛弃疾的苦吟声也变得悲凉了:“世情捉弄人啊!我觅得的‘秦淮宝镜’,在我视若生命的把握中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消失于临安庙堂声震梁柱的雄辩中,消失于‘夜深忽梦少年事’,消失于‘梦啼妆泪红栏杆’啊。”

范若水的琴声浓重着辛弃疾愤懑的控诉,突地变得刚烈峥嵘了,一下子振作了辛弃疾撼天凌云、英伟磊落的气魄:“天不容伪,唯道是从啊!天下的良知是任何权势毁灭不了的。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在消失中永存了!永存于‘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滚滚红尘里,永存于‘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沸腾血液里,永存于屈子‘阽予身而危亡兮,览予初其犹未悔’的坚定信念里,永存于形胜京口北固楼上‘何处望神州’的感慨里……”

夕阳沉没天际,为开禧元年的九九重阳节留下了一抹殷红,照映着飞舞于空宇中的扬州鹤,笼罩着“酒酬重阳节”的鹤鸣亭和亭台上的茱萸、**、人影,托起了周身披着霞光火焰的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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