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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美芹十论出世02(第1页)

第八章:《美芹十论》出世02

致勇第七

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不能必成。将骄卒惰,无事则已,有事而其弊犹耳,则望贼先遁,临敌遂奔,几何而不败国家事。人君责成于宰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逆为之处乎?盖人莫不重死,唯有以致其勇,则惰者奋、骄者耸,而死有所不敢避。呜呼!此正鼓舞天下之至术也。致之如何?曰:将帅之情与士卒之情异,而所以致之之术亦不可得而同。何则?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臣请得而备陈之:

凡人之情,未得志则冒死亡以求富贵,已得志则保富贵而重其生。古人论御将者,以才之大小为辨,谓御大才者如养骐骥,御小才者如养鹰犬。然今之将帅,岂皆其才大者,要之饱则飞去,亦有如鹰者焉!向者虹县、海道之帅,有得一邑、破数舰,而遽以节钺,使相与之者,是其事也。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齐量其功,等第而予之。非谓无予之,谓徐以予之,且欲使之常甍甍(wei3,勤勉)然有歆慕未足之意,以要其后效。而戒谕文吏,非有节制相临者,必以资级为礼,与左选人均,毋使如正使、遥郡者间有趋伏堂下之辱,如唐以金紫而执役之类。彼被介胄者,知一爵一命之可重,而朝廷无左右选贵贱之别,则亦矜持奋励,尽心于朝廷,而希尊荣之宠。此之谓贵爵而激其所慕。

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此亦危且勋(yi4,劳苦)矣。而平时又不予之休息以养其力,至使之舁(yu2,抬)土运甓(pi4,砖),以营私室而肆鞭挞,彼之心怀愤挟怨,唯恐天下之无事、以求所谓快意肆志者而邀其上,谁肯挺身效命以求胜敌哉!兵法曰:“视卒如爱子。”故古之贤将,有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而分劳苦。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将帅,自教阅外,非修营、治栅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役使,以收士卒之心。此之谓寡使而纾其不平。

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孥之爱。冒万死、幸一生,所谓奇功斩获者,有一资半级之望,朝廷较其毫厘而裁抑之;赏定而付之于军,则胥吏轧之、主将邀之,不得利不与。敌去师捷,主将享大富贵,而士卒有一命又复沮格如此。不幸而死,妻离子散,香火萧然,万事瓦解。未死者见之,谁不生心?兵法曰“军赏不逾时”,而古之贤将,盖有为士卒裹创、恤孤者。臣今欲乞朝廷遇有赏命,特与差官携至军中,呼名给付;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将,曲加抚劳,以结士卒之欢。此之谓速赏而恤其已亡。如此则骄者化而为锐,惰者化而为力。有不守矣,守之而无不固;有不攻矣,攻之而无不克。

凡兹数事,非有难行重费,朝廷何惜而不举,以收将卒他日之用哉?臣窃观陛下向尝训百官以宠武臣,隆恩数以优战伐,是诚有意于激励将卒矣;然其间尚有行之而未及详,已行而旋复弛之事。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于行伍之说如此,而明付之宰相,使之审处而力行之,庶几有以得上下之欢心,而急难不至于误国,此实天下之至计也。

防微第八

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尝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而不欲一夫有忧愁怨怼、亡聊不平之心以败吾事。盖人之有智勇辩力者,是皆天民之秀杰者,类不肯自已,苟大而不得见用于世,小而又饥寒于其身,则其求逞之志,果于毁名败节,凡可以纾忿充欲者,无所不至矣。是以敌国相持,胜负未决,一夫不平,输情于敌,则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长,彼习而用之。投吾所忌,用吾所长,是殆益敌资而遗敌胜耳,不可以不察。传曰“谨备于其外,患生于其内。”正圣人所以深致意,而庸人以为不足虑也。

昔者楚公子巫臣尝教吴乘车射御,而吴得以逞。汉中行说尝教单于毋爱汉物,而汉有匈奴之忧。史传所载,此类甚多。臣之为今日虑者,非以匹夫去就可以为朝廷重轻,盖以为泄吾之机,足以增虏人之颉颃耳。何则?科举不足以尽笼天下之士,而爵赏亦不足以尽縻归附之人,与夫逋(逃亡)寇穷民之无所归、茹冤抱恨之无所泄者,天下亦不能尽无,窃计其中亦有杰然自异而不徇小节者矣。彼将甘心俯首、守死于吾土地乎?抑亦坏垣越栅而求试于他域乎?是未可知也。臣之为是说者,非欲以耸陛下之听而行己之言,盖亦有见焉耳。请试言其大者:

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则平江之匠实为之;淮南唯秋之防,而盛夏入寇,则无锡之士实基(ji4,怨恨)之;克敌弓弩,虏兵所不支,今已为之;殿司之兵,比他卒为骄,今已知之。此数者岂小事哉!如闻皆其北归之人、叛军之长,教之使然。且归正军民,或激于忠义,或迫于虐政,故相扳来归,其心诚有所慕也,前此陛下尝许以不遣矣。自去年以来,虏人间以文牒请索,朝廷亦时有曲从,其间有知诗书识义分者,如解元振辈,上章请留,陛下既已旌赏之矣。若俗所谓泗州王等辈,既行之后,得之道理,皆言阴通伪地,教其亲戚诉诸虏庭,移牒来请,此必其心有所不乐于朝廷者。若此辈虽阘?(ta4,rong3,微贱)无能,累千百万举发以归之,固不足恤,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亦有所谓杰然自异者。患生所忽,渐不可长。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昭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juan,免除)除科敛,平亭狱讼,以抒其逃死蓄愤无所申诉之心。其归正军民,或有再索而犹言愿行者,此必阴通伪地,情不可测。朝廷既无负于此辈,而犹反复若是,陛下赫然诛其一二,亦可以绝其奸望。不然,则纵之而不加制,玩之而不加恤,恐他日万一有如先朝张源、吴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驯致边陲意外之扰,不可不加意焉!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议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之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唯陛下深察之。

久任第九

臣闻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人诚能也,任之不专则不可以有成。故孟子曰:“五谷,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梯稗。”何则?事有操纵在我,而谋之已审,则一举而可以遂成;事有服叛在人,而谋之虽审,亦必持久而后可就。盖自古夷狄为中国患,彼皆有争胜之心,圣人方调兵以正天诛,任宰相以责成功,非如政刑礼乐,发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朝而用兵,夕而遂胜,公卿大夫交口归之,曰:此宰相之贤也。”明日而临敌,后日而闻不利,则群起而媒孽之,曰:“宰相不足与折冲也。”乍贤乍佞,其说不一,于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之立事,难矣哉!

臣读史,尝窃深嘉越句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骤而胜,遽而败,皆不足以动其心,而信之专,期之成,皆如其所料也。观夫会稽之栖,五年而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如不闻;又四年,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反发兵助之;又二年,吴伐齐不胜,而种、蠡始袭破之,可以取之,种、蠡不取;又九年而始一举灭之。盖历二十又三年,而句践未尝以为迟而夺其权。丰沛之兴,秦二年,汉败于薛;汉元年,高帝厄于鸿门;又二年衄(nu2,失败)于彭城;又三年,困于荥阳;又五年不利于夏南。良、平何尝一日不从之计议,然未免于龃龉者,盖历五年而始蹶项立刘,高帝亦未尝以为疏而夺其权。诚以一胜一败,兵家常势,惩败狃(niu3,贪)胜,非策之上。故古之人君,其信任大臣也,不间于谗说;其图回大功也,不恤于小节;所以能责难能不可为之事于能为必可成之人而收其效也。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为身安。然其决之也,必加炷刃(手术),则痛亟而无后悔;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敷药),则痛迟而终为大患。病而用医,不一其言,至炷刃方施而传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咎医。吁!亦自惑也。

且御戒有二道,唯和与战。和固非常策,然太上皇帝用秦桧一十九年而无异论者,太上皇帝信之之笃而秦桧守之之坚也。今日之事,以和为可以安,而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以为战为不可讲,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唯陛下推至诚,疏谗慝,以天下之事尽付之宰相,使得优游无疑,以悉力于图回,则可和与战之机,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视相府如传舍(旅店),其所成者果何事?淮蔡之功,裴度用而李师道遣刺客以缓师,高霞寓败而钱微、萧俛以为言,宪宗信之深,任之笃;令狐楚之罢为中书舍人,李逢吉之出为节度,皆以沮谋而见疏。故君以断、臣以忠,而能成中兴之功。

而顷者张波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句践、汉高帝、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

非特此也,内而户部出纳之源,外而泉曹总司之计,与夫边郡守臣、屯戍守将,皆非朝夕可以责其成功者。

臣愿陛下要成功于宰相,而使宰相责成功于计臣、守将,俾其各得专于职治,而以禄秩旌其劳绩,不必轻移遽迁,则人无苟且之心,乐于奋激以自见其才。一纲既举,众目自张,天下之事犹有不办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详战第十

臣闻鸱鸮不鸣,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兽。此虏人虽未动而臣固将以论战。何则?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兵。今彼尝有诈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惑也。明知天下之必战,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均之不免于终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详其所战之地也。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不详其地、不知其势者,谓之“浪战”。故地有险易、有轻重。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轻有所不取。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曰:山东是也。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此定势,非臆说也。古人谓用兵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臣窃笑之,夫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若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事有济乎?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山东号为简略。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心。固臣以谓: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下;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试言其说: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汧、陇(海州防御去处,故此不论),杂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防之为甚深,备之为甚密,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扬兵于川蜀,则曰“关、陇、秦、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祖宗陵寝之旧,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庙社稷基本于此,吾不可以不复。”多为旌旗金鼓之形,佯为志在必取之势,已震关中,又骇洛阳;以骇洛阳,又声京师。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兵而聚三地,且沿边郡县亦必皆守而后可,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如此,则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女真山东之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中原之签军,精兵锐卒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山东虽虚,窃计青、密、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淮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守矣。山东诚虚,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使之溃裂四出;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兵五万,步骑相半,鼓行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诸郡将谁为王师敌哉!山东已定,则休士秾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其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守也。彼虏人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阳、川蜀之兵,未可释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而夹击之。当此之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驱而之北,反用其锋亦可;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可。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然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遇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击之,以是必胜。”然此特唐太宗用之于一阵间耳。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是。苟曰不然,必将驱坚悉锐,由三路以进,寸攘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是也。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举而复关、陕,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逾泗水,漕山东之粟,陛下之将帅,谁与守此?曩者三京之役是也。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河北未病,则雌雄犹未决也。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阳。耿弇(yan3)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皆越人之都而谋人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见之明而策之熟也。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何者?落落而难合也。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虽然,臣又有一说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议者必曰:“辛巳之岁(公元1101年,徽宗赵佶建中靖国元年),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何也?”臣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军府之黥卒,则县邑之弓兵也。”何则?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久,则败矣。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捻熟于其赏罚进退之权。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然辛巳之岁,何以不变?曰:“东北之俗,尚气而耻下人。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听命以为农夫下,故宁撄城而守,以须王师而自为功也。”臣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彼其思一旦之变,以逞夫平昔悒快勇悍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发。陛下诚以兵入其境,彼将开门迎降唯恐后耳。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故臣于详战之未而备论之。

辛弃疾朗朗的禀报声戛然而止,一场剖腹交心的“就试”完成了,厅堂里万籁无声,所有的人似乎都被辛弃疾拉进这篇有关军国大事的方略的思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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