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隆兴和议02
案头上辛弃疾上呈的《美芹十论》跃人赵昚的眼帘,他的目光突地闪亮专注了。也许是《美芹十论》这个名字引发了他的兴趣,他知道《列子?杨朱》中有则“美芹”的典故:“昔人有美戎菽甘芹子者,对乡豪称之,乡毫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美芹十论》,展现了奏疏者的谦逊啊!奏疏者的名字,立即引起了他印象模糊的联想:是三年前“决策南向”,以五十铁骑奔袭金兵五万大营的辛弃疾吗?是曾经上呈《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的辛弃疾吗?也许是这件字迹清秀、约有一万五千字的奏疏适时迎合了他心中急切而饥渴的追求一追求虞允文所献“韬光养晦”的“胸怀韬略”“腹藏机谋”。他顺手翻页浏览,心神嗖的一振,似一股热流透遍全身,高声召来甘昇厉声谕示:不许一切大臣进见奏请,不许任何声音在书房外干扰。甘昇应诺离开了,赵昚紧闭书房之门,通宵达旦地详细阅览《美芹十论》。
“朕第一遍阅览的所得,是笔势浩**、气势磅礴,确有雷滚九天之势。特别是《美芹十论》中的前三论《审势》《察情》《观衅》,以锐利的目光,翔实的事例,深人的分析,得出了我有‘三不足虑’、敌有‘三不敢必战’的明确判断。壮朕胆气,一扫朕心头久压不散的黑云雾霾啊!辛弃疾,罕有之才啊!朕第二遍阅览精研《美芹十论》之所得,是智略辐辏,英伟磊落,谋及内外,论其古今,使朕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美芹十论》中的后七论,《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等,相互照应地构成了一幅光彩夺目的蓝图——横扫几十年来‘南北定势论’的蓝图!自治强国的蓝图!成就朕中兴伟业的蓝图!辛弃疾,将帅之才!朕第三遍阅览精研《美芹十论》之所得,是谋事精当,纲举目张,前景辉煌。朕确有才智不逮之虑,凝神思之,不胜惶恐:《守淮》聚兵守备之论,朕似懂非懂;《屯田》足兵足饷之论,朕似通非通;《久任》宰臣将帅之论,涉及祖制,朕心惮然;《详战》之战略辉煌,朕心神为之赞颂,但因不谙兵事,胸存疑焉。此时朕之情状,确如古人所语:‘念吾邦之横陷兮,宗鬼神之无次,闵先嗣之中绝兮,心惶惑而自悲。’但朕不气馁,朕不灰心,朕将依辛弃疾在《久任》中所语:‘臣读史,尝窃深嘉越勾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朕将以越勾践、汉高祖为范,借才智朝臣之力,以实施这幅成就中兴伟业的蓝图。但愿朝廷辅臣,也能以文种、范蠡、张良、陈平为师,成就朕的心愿啊!”
书房静极了,书案前的鹤灯依然跳动着光焰。赵昚毫无倦意,仍然沉浸在联想翩翩的追求中。突地五更钟声传来,截住了他思绪如潮的求索,一股兴奋轻松的舒坦漫遍周身。他伸腰站起,活动着双臂走向南窗,用力推开窗扉,黎明中一阵微风拂面,送来了江南冬初带有几分凉意的清爽,随即浮现出一种对酒当歌的情趣。他猛地关上窗扉,转身高呼:“来人!”
整夜守候在书房门外的甘昇闻声进入书房,恭身待命。
赵昚向甘昇轻声谕示:“进酒!”
皇上从不贪杯,平时很少饮酒,五更饮酒是从封为昔安郡王至今的二十年间从来不曾有过的,甘昇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昚摇头微笑,亲切语出:“进大内特制佳酿蔷薇露来!”
甘昇听真了,急忙应诺,奉旨而行。
赵昚自斟自酌,连饮三杯。第一杯酒为辛弃疾上呈的《美芹十论》而饮,第二杯酒为自己以越勾践、汉高祖为范而饮,第三杯酒为他的宰辅大臣能以文种、范蠡、张良、陈平为师而饮。他原本酒量不大,此刻又饮酒过急,只觉酒劲上头,热遍全身,四肢生力,舒服极了。他自斟第四杯酒,高高举起,慷慨语出:“天可怜见,朕要依这《美芹十论》之所述,唱出一支中兴大宋的壮歌。”
赵昚雷厉风行地开始了他“中兴大宋”的追求。十二月一日卯时早朝之后,他在福宁殿书房首先召见了他的首辅钱端礼,甘昇遵照赵昚的谕示,以贡茶极品“大红袍”款待。钱端礼受宠若惊,赞语出口:“此茶中极品‘大红袍’啊!皇恩浩**,臣三生有幸啊!”
赵昚大悦:“一茶可款首辅语,朕知足了!”语毕,手捧辛弃疾的奏疏《美芹十论》询问,“此件奏疏《美芹十论》卿可阅览?”
钱端礼似早有准备,拱手回答:“臣已阅览。煌煌一万五千余字,为两年来各地府衙官员奏疏字数之最。”
赵昚微笑而语:“卿有何高见,朕极愿听闻。”
此时的钱端礼仍沉浸在“皇帝礼遇金国使者”“罢逐虞允文”“重组中枢班子”的喜悦中。他断定皇帝已在金国使臣骄横凶蛮的威逼下退缩了、妥协了,便以“姻亲”之臣的特殊心态,大胆地谈出他对《美芹十论》的看法:“圣上,此‘奏疏’虽名曰‘美芹十论’,以谦卑之态上呈,但奏疏者在十论中的态度并不谦卑,而是盛气凌人,嚣张而不知法度。臣草草浏览一遍,竟汗湿衣衫,其存疑不解者有三。”
赵昚倾耳静听。
钱端礼呷茶一口,语气增强,侃侃谈起:“其一,这《美芹十论》中的前三论《审势》《察情》《观衅》,尽述金国人力、财力、军力及其内外离合之状,极细极丰。据臣所知,此奏疏者本人乃广德军一通判,虽曾为山东义军归正之人,何能对金国内情深知如此?难道他在北国有谍通之人?”
赵昚心头一震,他虽对钱端礼的“和议”情结有所了解,但没有想到其人竟别具心机,诛心之论,要人命啊!他依然神情专注地静听着。
钱端礼目视皇帝的神情专注依然,其答对更加强硬露骨了:“其二,奏疏者在《美芹十论》的《自治》论中,公然主张‘绝岁币,都金陵’。臣视之刺目,思之胆寒!圣上明察,今日宋金关系,呈军力、财力两翼。就军力而言,金强我弱;就财力而言,我富金贫;就整体形势而言,呈相峙相倚之状。斗而和,和而斗,不离不弃,不弃不离。臣几年来一直认为,军力逞强于一时,财力逞强于一世。民间有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神拉车。现时的金国皇帝完颜雍不也崇信我们的圣人贤人孔子孟子的说教吗?奏疏者‘绝岁币’之论,势必打破宋金相峙相倚的局面,势必触怒金国,势必导致比符离兵败更为惨痛的灾难。至于奏疏者的‘都金陵’之论,更是包藏祸心。圣上明察,建都临安,乃太上皇根据天时、地利、军情、民心做出的英明决定,而奏疏者浪言诋毁,说什么‘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湖山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这不是明日张胆地攻击今之太上皇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昚的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愤怒和酸楚:这就是朕的首辅吗?这就是朕需要的文种、范蠡、张良、陈平吗?媚敌的嘴脸、媚敌的议论暴露无遗,也展现了朕的昏庸啊!他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静听着。
钱端礼目视赵昚神色如常,其答对更为激烈了:“其三,奏疏者在《美芹十论》的‘久任’论中,以古讽今、含沙射影,为近年来被圣上贬逐的宰臣将帅喊冤叫屈,为符离兵败的张浚翻案,竟然在《美芹十论》中高喊‘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勾践、汉高祖、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犯上作乱,狂妄至极!这样的奏疏者,目无朝制,目无君父,还不该流放千里以示惩戒吗?”
赵昚被钱端礼阴毒荒谬的答对激怒了,再也忍不住了,他忽地站起。钱端礼误以为皇上神情的变化是缘于辛弃疾为张浚的翻案,也立即随着皇上的起立而站起,并恭立挺胸,准备领受皇上处置辛弃疾的谕示。赵昚望着眼前神情昂扬急切的钱端礼,微微摇头,发出了一声失望的、苍凉的叹息:“唉,朕受教了!”语毕,挥手示钱端礼离去。
十二月三日卯时,赵昚急匆匆地结束了例行的早朝,便在福宁宫书房召见了他的辅臣洪适。由于前日钱端礼的答对中留下的失望和不快仍聚积于胸,他开始追求“中兴大宋”的热情已沉人谷底。不等甘昇捧来极品“大红袍”礼款洪适,他便冷着脸子,手指敲着案头的《美芹十论》向洪适发出询问:“这份奏疏《美芹十论》先生可曾阅览?”
洪适,字景伯,饶州鄱阳人,时年四十八岁,是建炎三年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使金国,被金国扣押流放于冷山十五年的洪皓(字光弼)的长子。其人博览强记,学识博洽,尤喜收藏金石拓本,并据以证史传之失误,著作颇丰,任事认真,忠于职守,时人以“有乃父之风”誉之。因其有着文人的敏感,对今日早朝中赵昚的神情不爽早有察觉;因其亦有文人的旷达,对此时皇帝神情的冷漠,并不十分在意,便以坦然的心态答对:“禀报圣上,臣已认真阅览,三脍其味。”
赵昚骤然间被这“三脍其味”四字吸引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洪适,目光中似有所期待。
洪适迎着赵昚的目光禀奏:“臣以父荫补修职郎(九品下阶文散官),随着父亲弹劾秦桧而谪官安置英州而罢官。秦桧死,朝廷起臣知荆门军,再知徽州,提举江东路常平茶盐。身居偏野之地,孤陋寡闻。圣上禅大位,恩授臣以司农少卿,专心于仓廪、籍田、苑囿事务,乐其所为,对天下大事,鲜为专注;而且,臣有收藏金石拓本之好,沉迷于考证研究,以明史传之失误,乐在其中。前月,圣上施九天之恩,擢臣以‘同知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之职,臣茫茫然不知所措,惶惶然不知何以报圣上垂爱信任之恩。就在臣智短识拙、胆怯气馁之时,奏疏《美芹十论》被登闻鼓:送进集英殿,臣有幸览之。一览而心神震骇,如雷滚九天;二览而意气风发,如惊涛拍岸;三览而思绪翩翩,夜不能寐。臣愚蠢,不能尽知其奥秘;臣拙笨,不能尽述其精彩;只能以模糊梦幻般的感受敬献于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