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回光返照
张浚拖着衰敝至极的身躯和哀痛至极的心情,以军人败而不馁的姿态,在几匹随骑陪同下,跟随着传送“皇帝谕示”的使者,经过八天的鞍马颠簸,于十二月六日午后申时进人临安城宫城的东华门,受到执权宰相汤思退的心腹、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曾觌的迎接。
曾觌,开封人,时年五十四岁,以父荫补官。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赵眘为建王时,曾觌任建王府内知客,充侍卫之职,亦为内侍迁转之阶;建王受禅当皇帝后,曾觌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拱卫皇城,侦察民臣动静,是赵眘的亲信耳目。
此时的曾觌一身文臣装束,几分儒雅之气,与张浚热情地会晤之后,吩咐礼部官员带领张浚的随骑去东华门外的驿馆安歇,他亲自安置张浚于西湖赤岸的班荆驿馆。
班荆驿馆是临安城最为高雅、最为豪华的驿馆,是“北使到阙”安歇之所,主要任务是接待北国使者。
驿馆主事王抃,时年三十岁,为人机巧,善言辞,原是赵眘为普安郡王时的侍从,后为国信所小吏,去年出任班荆驿馆主事。张浚虽然曾为朝廷重臣,今日是首次涉足此处,颇有惶恐不安之感。
曾觌异常殷勤,亲自捧乳糖酒果以獪,并亲自酌龙团茶以敬,神情异常谦恭地说:“请老将军在此处安歇消劳,万勿外出,皇上随时都可能召老将军进宫请教。”
张浚拱手应诺。
曾觌侧目吩咐侍候在旁的王抃道:“好生照顾张老将军,不得有任何差池!”
王抃俯首称是。
曾觌向张浚长揖告别,含笑而去。
曾觌知閤门事的气派,兼任干办皇城司的威风,使张浚骤然恍悟一自己已被曾觌软禁了。
在曾觌安置张浚于班荆驿馆的同时,汤思退急匆匆地走进了赵眘居住的福宁殿,内侍押班甘昇恭敬迎上。
甘昇,时年二十一岁,性沉静,有心机,赵眘为建王时,进人建王府任记事,深得信任。赵眘因内禅登基后,为福宁殿内侍押班。
甘昇悄声告知汤思退:“皇上现在书房,神情愠怒而冷峻。”
汤思退微微点头,放慢脚步,移至书房门前,门扉虚掩未合,目光穿缝隙望去,皇上果然端坐御案之前,倚椅闭目,蹙眉疾首,御案上散乱着的几份奏疏,一下子触动了他敏感的警觉:那是枢密院编修官朱熹上呈的奏疏吧?那是永康布衣陈亮上呈的《中兴论》吧?这就是皇上此时“倚椅闭目”“蹙眉疾首”的缘由吧?该杀的朱熹!该杀的陈亮!汤思退心里急剧调整着应对皇帝询问的策略和巧妙整治张浚的办法,不自主地停止了脚步。
此时书房里的赵眘,确是因朱熹和陈亮的奏疏而“闭目沉思”“蹙眉疾首:“这几个月来,符离兵败的重压和打击,主和朝臣的反扑和逼迫,朝廷有增无减的纷争混乱,特别是德寿宫太上皇冷脸冷目的训示、谕示和暗示,使朕一下子乱了方寸,失去了主见,失去了良知,自投罗网地成了符离兵败的罪魁祸首,成了是非不分、毫无抗拒能力的软弱昏君。汤思退借着太上皇的脸色、目光、口舌,通过朕的嘴巴、笔墨,亲自惩罚、贬逐了忠于自己的将领张浚、李显忠,贬逐了忠于自己的朝臣王十朋、王大宝、张焘、陆游、胡铨、汪应辰、刘珙等人,贬逐了忠于自己的中枢重臣陈康伯、辛次膺、虞允文,使朕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汤思退还借着太上皇的脸色、目光、口舌,通过朕的嘴巴、笔墨,使他自己成了朝廷的主宰,使他的心腹爪牙曾觌、龙大渊、卢仲贤、王之望、钱端礼等人占据了朝廷要津,使朕成了由臣子们提线摆弄的木偶。什么‘和议’?什么‘中外欣然’?什么‘幸得苏息’?不就是要朕割地予金、赔款予金、称金国皇帝为叔吗?屈辱啊,悲哀啊,德寿宫的乌云时时罩压在朕的头顶,使朕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假皇帝,难道还要朕认贼作父、称臣于金,做一个不知羞耻的儿皇帝、侄皇帝吗?就在这个时候,枢密院编修官朱熹的奏疏上呈了,永康布衣陈亮及其上呈的奏疏《中兴论》发解至京了,而且摆上了朕的案头,拯救了朕失落的灵魂,召回了朕沉沦的心志,在朕的心头掀起了强劲的急浪狂涛……朱熹在奏疏中发出的呼号使朕热血沸腾啊!‘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治国真理。可这几个月来,朕却为这个简单的真理饱受屈辱!朱熹阐述的‘攘外之道’启朕心智啊!‘古先圣王所以攘外之道,其本不在威强而在德业,其备不在边境而在朝廷,其具不在兵食而在纪纲。’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抨击!‘德业’?朕的‘德业’何在?‘朝廷’?朝廷不是在备战,而是在妥协和议!‘纪纲’?现时的朝廷还有纪纲吗?朱熹的谏言是电闪雷鸣,撼朕心神的。‘愿开纳谏浄,黜远邪佞,杜塞幸门,安固邦本。四者为先务之急,庶几形势自强而恢复可冀矣!’善哉斯言,伟哉斯言,‘邪佞’是谁?‘幸门’何在?‘邦本’为何?朕何尝不知,朕何尝不想‘黜远’‘杜塞’‘安固’,可朕此时是无能为力啊!陈亮上呈的《中兴论》,煌煌数千言,大义凛然,智略横生,砺朕心志,壮朕胆识啊!朕赞赏陈亮在《中兴论》中关于‘北伐’必要性的论述:‘臣窃唯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此三尺童子所共知,曩独畏其强耳!’霹雳雷动之声,特别是在符离兵败之后,在群臣高唱和议之时,更显芒彩灿然。此情此志,与朕心相通!朕赞赏陈亮在《中兴论》中关于‘北伐’紧迫性的论述:‘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计,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切切倾心之语,沉沉深远之论,一介布衣胜过高冠公侯。此情此志,亦与朕心相通啊!朕赞赏陈亮在《中兴论》中关于‘朝政改革’的论述:‘今宜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任贤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风俗……立纲目以节浮费,示先务以斥虚文,严政条以核名实,惩吏奸以明赏罚,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调度总司之赢以佐军旅之储……中兴之功可跷足而待也。’切切实实的见解,崇尚实情的谏奏,中兴社稷之策,朕乐于听闻,乐于施行啊!朕更赞赏陈亮在《中兴论》中关于‘攻守进取之道’的论述:‘夫攻守之道,必有奇变,形之而敌必从,冲之而敌莫救,禁之而敌不敢动,乖之而敌不知所往,故我常专而敌常分,敌有穷而我常无穷’‘至进取之道,必先东举齐,西举秦,则大江以南,长淮以北,固吾腹中物……襄汉者,敌之所缓,今日之所当有事也,控引京洛,侧睨淮蔡,包括荆楚,襟带吴蜀,沃“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朝廷以移都建康,且建行宫于武昌,以用荆襄,以利中原……’雄论纵横,气盖山河啊!陈亮甫胸藏甲兵,有绛灌之才,虽为布衣,堪称国士,朕当虚席以待,请教释疑!”
赵眘猛地睁开眼睛,欲传旨召见陈亮,汤思退在门外高声请见,并随声起而推门闯人,疾步趋前,匍匐于御案前,高声禀奏:“臣汤思退叩见圣上。”
赵眘似乎沉梦乍醒地愣住了,他心目中的陈亮倏然消失,御案前跪伏昂首的汤思退,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嘲笑似的盯着他,他周身一凉,突然感到一股森冷之气逼来,心神有些紧张了。
汤思退的禀奏声适时再起,猛烈地撞击着赵眘紧张的心神:“禀奏圣上,今日午前,太上皇召臣进人德寿宫,神情忧郁地询问枢密院编修官朱熹和永康布衣陈亮上呈奏疏的情状,臣据实禀奏。太上皇谕示:‘当此符离兵败之晦气方消、宋金和议之热风方起、中外欣然、幸得苏息之际,朝廷安定高于一切,对挑动朝廷纷争的一切杂音,当严加管束,勿使妖惑成灾。’太上皇训示:‘枢密院编修朱熹,官居七品,也像那个名叫陆游的编修官一样,狂傲忘形,自视甚高,公然诋毁大政国策,亦当调离枢密院。’太上皇还教训老臣,身为朝廷宰执,当主动为皇上排解忧烦。臣遵太上皇慈恩训诲,已令御史台官员对朱熹上呈的奏疏,详加辨析,批驳其荒谬之论,其如何处置,臣听候圣上决定。对于陈亮,臣已按‘不报’朝例,令婺州发解使押解布衣陈亮返回永康。”
赵眘目瞪口呆,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因朱熹、陈亮的两份奏疏而勃发的**、壮心,刹那间粉碎了、失落了。他痛恨御案前这个阴险奸诈的臣子,痛恨这个倚恃太上皇而作威作福的小人,他心底一股屈而不服的报复念头萌生了……
汤思退在跪伏昂首禀奏中,看到了赵眘失魂落魄,在这可怜的失魂中,似乎流露出些许的不服和憎恨,他着意提高了声调,要用更为阴损的谋略,粉碎这个软弱皇帝的任何不满和反抗:“禀奏圣上,原尚书右仆射兼枢密使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已于今日午后回到了临安。”
赵眘听得真切,他急速地判断出汤思退此时的晋见是为处置张浚而来。他示之以神情恍惚,似无反应。
汤思退加重了禀奏的语气:“臣已令曾觌安置张浚于班荆驿馆,并令驿馆官员好生款待。”
赵眘听得真切。他震惊地感到,张浚此时已被汤思退软禁了,他仍示以昏庸愚钝:“张浚回临安途中,鞍马劳顿,身体可好?”
汤思退的神情话语变得沉重了:“禀奏圣上,据派往建康送去‘谕示’的使者禀报,张浚奉诏进人临安途中,曾绕道进人建康府衙。”
赵眘听得真切,故作惊讶:“哦……”
汤思退挺直了腰身,语气也显得神秘了:“据送达‘谕示’的使者禀报,张浚在建康府与‘进京听审’的张孝祥进行了密谈,并与建康府官员聚宴于赏心亭,还召建康歌伎唱和,公然为‘进京听审’的张孝祥叫屈。”
赵眘听得真切,故作愤怒:“真有这样的事?”
汤思退急忙回答:“有,确有其事。据送达‘谕示’的使者禀报,张孝祥在赏心亭酒宴中,饮酒过量,昏迷不醒。张浚借其酒醉,擅自决定张孝祥缓期‘进京听审’,故张孝祥违背圣上谕示仍滞留建康府衙。”
赵眘听得真切,以拳击案,离座起立而徘徊,呈现出无所举措之窘状。
汤思退的眸子随着赵眘的徘徊而转动,在为皇上解窘中实施着筹划已定的处置张浚的杀机:“禀奏圣上,张浚进京而绕道建康,或许是出于平息建康府官员因符离兵败而产生愤愤不平的离心之气;张浚为张孝祥‘进京听审’缓解,或许有着为其属下承担罪责的义气考虑。臣奏请圣上,应尽早召见张浚,以释解张浚胸中的狐疑和不满,也许还会听到张浚关于符离兵败的‘自劾待罚’。
赵眘停步而询问:“卿的意思是要朕连夜召见张浚?”
汤思退急忙回答:“不!夜深矣,圣上当安歇了。臣以为明日早朝是圣上召见张浚的最佳时机,若张浚能‘自劾待罚’,不仅能使德寿宫太上皇担心的‘朝廷纷争再起’从根本上消失,而且还可能得到朝廷群臣的谅解。”
赵眘发出了喜忧难辨的笑声,高声为汤思退的奏请叫好:“好,就在明日早朝召见张浚,朕要听听张浚的‘自劾待罚’!
汤思退叩头告退,发出了嘲讽难辨的笑声。
十二月九日的早朝照例在垂拱殿前举行,照例是一次有事奏请、无事退朝、重臣打吨、皇帝呵欠的无味答对。就在这群臣习以为常的无聊、无趣、无味的“照例”中,汤思退经过昨日夜间劳神焦思的串联、筹划,已安排了围剿张浚的周密阵势。
丹墀上照例摆置着御案御椅、罗伞扇屏,禁军侍卫拱卫而立,托出早朝的威严。但人们很少注意到,今天率领禁军侍卫的竟是汤思退的心腹、左武大夫兼枢密院都承旨、知閤门事龙大渊,而且是甲胄在身。他的具体任务是,在赵眘罪责张浚时,干净利索地拿下张浚,彻底扳倒朝廷主战派最后的一面大旗。
丹墀是百官聚集,依次而立,匆忙而混乱。但人们很少注意到,原兵部侍郎、现任参知政事周葵(字立义),谏议大夫尹穑(字少稷),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王之望(字瞻叔),使金通问使、淮西干办公事卢仲贤,户部侍郎兼枢密院都承旨钱端礼(字处和)等朝廷重臣,都袖藏弹劾奏表,情绪高昂地处于临战状态,时刻准备按照汤思退的眼色,向张浚发起猛烈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