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国策变了
云水楼楼主钱隐言之不诬啊!是年十一月,在朝廷依据“隆兴和议”条款筹备一年一度的“岁贡”礼品中,权幸侧目的左司谏汤邦彦曾以论事“风生水起”的神态为当时主政的虞公“力主北伐”的国策唱赞,以博取虞公的信任:虞公殁,汤邦彦立马改弦更张向谏院、御史台的权贵膜拜高歌,以非虞公“力主北伐”国策而投名,并别开生面、自许立节、喋喋不休、大吹大擂地美化金国皇帝完颜雍“崇尚中原儒学经典”而变得温文尔雅、庄重和睦。谏院、御史台因挫于辛弃疾“延和殿答对”而鼠迷三个年头的御史中丞尹穑,右正言袁孚,侍御史卢仲贤,谏院魏杞、张考叔、吕游问等人,倾巢而出,为口若悬河的汤邦彦唱赞添彩。
在六部、九寺、五监群臣目瞪口呆的惶恐不解中,天纵英明的赵昚竟在主和派官员为金国皇帝完颜雍的唱赞喧闹声中发昏了,他骤然感到汤邦彦等人的言论,填充了虞允文病故后自己心中的空虚,遂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派遣使臣北上赴金,请求崇尚儒学经典而变得“温文尔雅,庄重和睦”的金国皇帝完颜雍归还“河南陵寝地”,以儒学敬祖的孝道强化宋金两国的友谊,并借以鉴别完颜雍其人的真诚伪善。并于翌日延和殿的府院大臣议事中正式颁布执行。
参加延和殿议事的臣子们都被皇帝这道大胆的御旨惊呆了:它明晃晃地展示了皇帝对汤邦彦荒唐离奇言论的赞尚,它明晃晃地展现了皇帝对原有的“意在北伐”国策的转变。
主和派高官御史中丞尹穑,右正言袁孚,侍御史卢仲贤,谏院司谏魏杞、张考叔、吕游问,敷文阁待制吴道虎等人,在片刻的懵懂之后,立刻发出了争先恐后、**洋溢的唱赞声。六部尚书之中也有人蜂拥而起,振臂唱赞,其声浪之浑厚、炽热、震撼,使高大的延和殿似乎要崩塌了。
在这近似疯狂的气氛中,只有四个臣子默默地闭着嘴巴、皱着眉头、低着头颅,引起了赵昚的侧目关注和主和派高官们的怒目追杀:一个是给事中周必大:一个是中书舍人兼侍读洪迈:一个是发运使史正志:一个是右相兼枢密使叶衡。
延和殿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冰冻了,阴森了。人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厅连一丝声响都没有。主和派高官凶相毕露,这几个虞允文主战国策的追随者,竟然以沉默藐视圣上,藐视圣上的御旨,都该赶出朝廷,斩尽杀绝。六部、谏院、御史台几位怀念虞公彬甫的尚书谏官惊恐失色,都聚焦于不动声色而闭目沉思的皇帝,都在为沉默不语的周必大、洪迈、史正志、叶衡的命运提心吊胆。
此时闭目沉思的赵昚确实在潜心审查着眼前以沉默对抗自己和御旨的四个臣子,并且在为他们的沉默寻找理由:
“给事中”原是寄禄官(有职无实权),职在掌封驭政令之失当者。周必大的沉默,犹可作“政令无不当”解,亦可作“以沉默拥护圣上御旨”解。“中书舍人兼侍读”,职在起草诏令,职兼“侍读”,职在“讲说经义,备顾应对”。洪迈的沉默,可作“诏令待定”解,亦可作“今日延和殿会议,并无‘讲说经义,备顾应对之责’”解。“发运使”职在掌管“淮浙江湖六路之漕运,兼职茶盐钱政”。史正志此时之沉默,可作“静待发运任务”解。“右相兼枢密使”,职在辅佐皇帝总揽政务,备皇帝顾问,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军马政令。此时叶衡之沉默,当作何解?是消极对抗?是在酝酿着激烈抗争?他头脑中突地呈现出另一样更为苍凉的情景:消极对抗御旨的右相兼枢密使能留在皇帝的身边吗?激烈抗争御旨的右相兼枢密使能留在皇帝的身边吗?当这位以沉默或激烈抗争的右相兼枢密使被罢官、外贬之后,整个朝廷“主战”的官员绝迹了,“主战”的声音绝响了,一个完全听令于德寿宫的“主和”的一言堂,真的会比当前形势更好吗?忠恳尽职、生性固执的叶衡,你真的要逼朕走出痛苦难堪的一步吗?赵昚猛地睁开眼睛,目光如炬,直逼叶衡,饱含猜忌,肃然语出:“右相兼枢密使叶衡,朕想听一听你的见解。”
皇帝出语的诡谲“谦逊”,立马使延和殿的气氛变得杀气腾腾。主和派官员霍地齐刷刷站起,其目光眈眈,其气势汹汹,其欲望逐逐,直逼叶衡而去。
面色怆然,低头沉默的周必大立马感悟到这眼前的一切,也许是谏院、御史台那几位“主和”老手筹划的阴谋。他抬起头颅,睁大眼睛,注视尹穑、卢仲贤、魏杞的动静,神情中呈现出鄙夷的轻蔑。
低头沉默的洪迈,仍在低头沉默着,他那洞察世情的双眼目光斜视,全然关注着首当其冲的叶衡:政坛险恶,一语之失,都会招致粉身碎骨:官场要诀,在于机变。叶衡,你的生性偏颇,恰恰又多了几分“固执”啊。
低头沉默的史正志此时仍在沉默着,心在战栗,面色惨白。叶衡是他的知心朋友,又是时时关爱他的顶头上司,危情逼近,大祸将至,感同身受,他怆然闭合双眼。
此时的叶衡,他的一颗心正处于极度紧张痛苦的折磨中。在虞公病故后朝廷暴风雨般贬逐主战高官的血腥浪潮中,他欲语无言,欲哭无泪,望着主战伙伴一个一个含恨离去,他已做好了躬耕故乡田垄的准备:在近几天汤邦彦掀起的美化金国皇帝完颜雍的猖狂叫喊和谏院、御史台一群主和高官撕声唱和的疯狂中,他感到荒唐荒谬而无耻,有损于大宋的国格人格,有愧于近两百年来大宋抗金南侵将领士卒的英灵,有碍于当今圣上的威严。他心灵憋屈,五内血奔,在几度夜不能寐的焦思焦虑中,决定在延和殿议事中,依制依规,以单枪匹马的忠诚,对汤邦彦荒唐、荒谬、谄敌、媚敌的言论进行毫不留情的批驳,以正视听,以明是非,以肃流毒。他确信会得到天纵英明的圣上的认同和支持。他披星戴月,做好了严谨、严肃、严密,以达“君明臣忠”的准备……延和殿议事开始了,圣上遣使讨还“河南陵寝地”的御旨亲口下达了。炸雷爆响了!汤邦彦跪地叩头高呼“圣上英明”,主和派官员高声欢呼。满怀战斗**的叶衡猝不及防,心中翻起了苦不堪言的波澜:与虎谋皮,荒唐至极,愚蠢之至啊!在皇帝蓦地闭上眼睛的同时,主和派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杀来,使他敏锐地感知,圣上的御旨,原是汤邦彦谄敌媚敌言论的产物:汤邦彦碰不得,批不得了,只能以“沉默不语”抗击之,可这“沉默不语”不也是对皇帝的对抗吗?其后果不也是右相兼枢密使对抗御旨吗?不也是“戴罪外贬”,失职滚蛋吗?其实“戴罪外贬”原没有什么可恐可怕的,也许还有一个轻松的日子可过。但把一个好端端的朝廷丢给这群谄敌媚敌的弄臣蠢货,心不甘啊!也对不起病故西蜀练兵场上的虞公!他定住心神,急剧思索着应对之策。
皇帝饱含猜疑的声音敲响了他的耳鼓,神奇地扫去了他心头的惶恐茫然。他精神一振,挺身站起,跨步出列,跪倒在赵昚面前,叩头触地,高呼“圣上万岁”,依制依法站起,拱手禀奏:“禀奏圣上,臣叶衡聆听圣上御旨,心怀感激。是关怀,是教诲,是指点,也是对臣愚昧迟钝的鞭策和激励,愚臣叶衡感激圣上爱护训诲之恩!圣上明察,‘河南陵寝地’是我大宋王朝的祖坟!先皇灵柩皆安寝于此。靖康之难,被金兵占领至今已四十九年。这四十九年是我大宋王朝奇耻大辱的四十九年,是我大宋黎庶刻骨铭心的四十九年,也是我大宋将领士卒痛心疾首的四十九年。每每听到金兵战马践踏‘河南陵寝地’的铁蹄声,当今满朝文武官员的心都在流血啊!圣上遣使讨还‘河南陵寝地’的决策,乃大忠大孝大仁大义,集全国臣心、民心、军心的圣明决断。臣叶衡衷心拥护,愿以愚钝浅陋之身听从圣上驱使。”
叶衡真诚的态度,真切的言辞,特别是对“河南陵寝地”执着深沉的情感,使赵昚的神色大变,沉郁的面色消失了,低垂的双眉高扬了,哀愁的目光显露出激越的光彩。
叶衡的禀奏声适时响起:“圣上明察,愚臣叶衡出身微贱,才智俱缺,长期效命于县衙州府,目光短浅,视野狭窄,蒙圣上垂爱,侍于圣上身边,但对北国形势,知之甚少,对金国皇帝完颜雍的为人处世,更是茫然不知。若其人果如左司谏汤邦彦大人所奏的崇尚中原儒学经典而变得温文尔雅、庄重和睦,则圣上的御旨决策,极有可能获得成功。这是金国兵马侵扰‘河南陵寝地’四十九年唯一一次出现的难得机遇,值得一搏!”
赵昚要的就是这个“值得一搏”啊!他霍地站起,放声语出:“君臣同心,其利断金。叶衡,你长期供职于县衙州府,对北国情况‘知之甚少’,对金国皇帝完颜雍茫然不知,朕能理解。现任右相兼枢密使已一年有余,对朝廷官员的情况,也是知之甚少、茫然不知吗?你认为现时朝廷官员中,谁足以承担这‘值得一搏’的任务?”
赵昚态度的骤然变化,使谏院、御史台胸怀杀气、准备伺机毁灭叶衡的主和派蒙了,使六部官员中同情叶衡的同僚相视颜开,更使与叶衡同命运的周必大、洪迈、史正志喜泪盈眶。
叶衡迎着赵昚的询问拱手禀奏:“圣上明察,出使金国宣谕圣上御旨是一场极其艰苦的战斗。臣认为在我朝现时的文武官员中,只有左司谏汤邦彦大人能承担起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其理由是:一、左司谏汤邦彦大人,知己知彼,对金国皇帝完颜雍的了解,无人能及:二、左司谏汤邦彦大人精通儒学经典,造诣深厚,容易与崇尚儒学经典的金国皇帝完颜雍取得相通:三、最难得者,左司谏汤邦彦大人智慧超群,谋略超群,辩才超群。圣上明察,臣虽与左司谏汤邦彦大人在对金国‘战’‘和’问题上意见相左,但在完成圣上的御旨决策上,断不敢有丝毫私心而淹没人才。”
在叶衡向赵昚推荐左司谏汤邦彦的过程中,老奸巨猾的尹穑、袁孚、卢仲贤、魏杞,心里发毛了,他们察觉到叶衡这一招的厉害,年轻浮躁的汤邦彦可能毁灭在这桩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讨要“河南陵寝地”的任务上。但始料不及,此时已难于窃语相商,只能在目光匆匆交流之后,把扭转当前不利形势的希望寄托在吏部尚书刘章的身上。他们都敬重刘章,畏惧刘章:他们现时的地位、权力、享受,都是这位吏部尚书奏请皇帝、太上皇赏赐的,他们平时做出的敬畏之态,不亚于敬畏皇帝,因为吏部尚书的衣袖,暗藏着杀人的毒刀。他们以目光送情,只要刘章能以吏部尚书的名义提出另一个出使金国的人选,他们就有办法在现时低头沉默的周必大、洪迈、史正志三人中,拉出一个倒霉蛋顶替他们年轻的打手汤邦彦。他们分别频频向吏部尚书刘章递去眼色,可此时“善揣圣意”的刘章,根本不理睬他们送来“目示”的用意,而是用全部精力揣摩圣上的用心,而且揣摩准确了,遂抖擞精神发出强烈的禀奏声:“微臣附右相兼枢密使叶衡大人之议。左司谏汤邦彦年轻睿智,精通儒学经典,辩才极佳,乃出使金国的最佳人选,定不会辜负圣上之所托!”
赵昚放声称赞,并发出了遣使北上的最终决断:
任命左司谏汤邦彦为使金全权大使,讨还大宋祖坟“河南陵寝圣地”。
吏部尚书刘章,立即协同左司谏汤邦彦组建强有力的北上使团,并严加训练,以备早日出发。
中书舍人兼侍读洪迈,集中精力,伙同北上使者汤邦彦拟定主旨和会谈需要的一切文书,力求全面精确,不得有误。
发运使史正志,集中精力,迅速筹备使金需要的米粮、绸锻、珠宝、玉器,不得有误。并保证水陆发运畅通无阻。
给事中周必大依制审定使金政令文书资料之精准安全,不得有违制泄密之失。
赵昚志得意满地在群臣高呼“圣上万岁”的声浪中起身离开了延和殿。谏院、御史台的主和高官把气急败坏的目光投向“善揣圣意”的吏部尚书刘章,兴高采烈的周必大、洪迈都向刘章伸出了称赞的大拇指,叶衡在这短促的生死搏斗中似乎耗尽了全部精力,他险些跌倒,幸被身边的史正志双手搀扶,他发出痛畅心怀的一串笑声。
是年腊月初三日,经过十天的紧张筹备,二十艘舳舻大船依次排列在临安武林门码头。船上依据“隆兴和议”条款载有朝廷每年“岁币”白银二十万两、锦绢二十五万匹、精米五万斛、江南特产珠宝、玉器、美食美酒等物及护卫船队禁军士卒一百人、战马二十匹(供使团官员备用陆地坐骑),形成了锦帆蔽空、舳舻蔽水、整装待发的壮观景象。聚集于武林门码头观望的临安庶民学子,看惯了近十年来“岁贡”船队北上的凄凉情景,对此时眼前如此雄伟的景象,惊诧了,茫然了,呈现出一种堵心伤目的苍凉。突地一阵欢快的锣鼓闯人码头,堵心伤目的人群更显得惶恐了。
每天一次卯时的晨会结束了,满朝晨会的文武官员在周必大的率领下,府衙特意组织欢送“岁贡”特使汤邦彦和他的十多位精选的助手侍从上了北去的船队。
“岁贡”船队升起了旗号启动了,锦帆鼓风,银桨击波,在送行的锣鼓声中离开了武林门码头。
此时身负特殊使命的汤邦彦站立在主船船头,在副使赵戈、黄俊和禁军都虞候尹尚的护卫下,脚踏波浪,面对急风,在舳舻桨手同声号吼的摇橹划桨声中,呈现出志得意满的神采。他是一个认真读书、善于思索、科举出身的官员,有着钩深致远、探微知著的鬼才鬼智。在延和殿殿议中,叶衡对他出使金国的推荐,曾引起他敏感的猜疑,但皇上对他担任使金大使迅速而语出雷动的英明决定,却使他神魂摇**、五脏六腑沸腾着皇恩浩**的热潮,他全然陷于自我陶醉的意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