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在驿馆又焦急地等待了三天,还是没有等到皇上的召见,却得到了群臣计议欲授其一闲散秩名的消息。陈亮痛彻而笑曰:“岂有欲开社稷数百年之基,乃用以博一官乎!”遂拂袖东归。行前未与他引以为知己的辛弃疾告别,满怀失望、痛苦、激愤之心决绝地离开了京城。
回到乡里的陈亮仍然陷于志不得酬、策不得用、宰执无能、恢复无期的痛苦之中。一日,在与友人借酒浇愁的宴席上,酒醉“作君臣问答礼,剧谈无所禁忌”,被仇家告发,送诏狱。刑部以“言涉犯上”之罪,拟以重判。案卷送至大理寺,辛弃疾判“秀才醉中语,实无他也”,报送皇帝。赵昚语曰:“亮每上书甚忠,况是醉中语,置之可也。”遂释之。
陈亮走后,辛弃疾失去了一个同言恢复、共话时艰的好友。赵昚则依洪迈的猜测,复史浩为右丞相。史浩复相,甚得太上皇欢心。赵昚与史浩人德寿宫问安,太上皇执浩手曰:“不见丞相久矣!”喜赐玉带、金合、紫尼罗等及御书四幅。赵昚亦喜曰:“自叶衡罢,虚席以待卿久矣。”史浩奏答:“蒙恩再相,唯尽公道,庶无朋党之弊。”
史浩复相后,践其言,无视高巽、曾觌、王抃等的阻挠,三请朱熹,重用杨简、陆九渊、叶适等十五位江浙名士,“士林为之一振”。
史浩复相不久,一桩有关“北人”刘蕴古的案子,轰动了京城,更增加了人们对史浩的推崇和敬佩。
刘蕴古,本金国河北人士,早年往来寿春(今淮南市),贩卖首饰。在行商期间,常与宋国民众官吏纵谈金国虚实,指斥金国君臣暴戾残虐,每每横论宋金战事,言说大宋必胜、金国必亡。朝中人闻其事,荐于朝廷。赵构遣使勘察,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九月,召对朝堂,刘蕴古自道家世,说他的两个弟弟都在金国为官,他“两荐礼部而未第,因谋南归,以成功名,苟见用,取中原,灭大金,直易事耳”。赵构大喜,授迪功郎、浙西帅司准备差遣,后又擢为鄂州通判。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三月,濠梁府(今安徽凤阳)奏请,欲招募万余归正人屯田练兵,以充军备。刘蕴古闻而有请:“愿得自将以与虏角,勿使徒老耒粗间。”当时左揆陈文正、参预张忠定、同知辛次膺等均对刘蕴古深信不疑,赞同让刘蕴古去统兵戍边,唯独右丞相史浩坚决反对,说:“刘蕴古很有可能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他在内地时,因我们防守严密,不能有所作为,如果让其执掌兵权、统帅这一万多人戍边,他必然反叛。”时人或疑其多虑。于是,召刘蕴古都堂答对。史浩直面而问:“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议者犹以为其大言可斩,今刘通判仅得万余乌合之众,能有何为?”刘蕴古闻言大骇失色,急语:“我意无他。此万人家属尚在南方,都不从军,即便我有不轨之心,他们也定不肯为我所用。我只是欲报效朝廷,或许可以乘金国不备,择机而击之。”史浩道:“通判之言是矣。此万人家眷固然留在南方,独不知通判家眷今何在?”因刘蕴古家在北地,自知失言,惶然而不能答对。于是,在史浩的坚持下,终未使其将兵,而是任其为太平州(在今安徽境内)通判。据传,太平州内有一座伍员祠,香火繁盛。有富民捐赀以为匾额,金碧甚侈。刘蕴古一到任便去祠中参拜,并称与其祠素有灵愿,乃捐其俸禄,命人重制匾额,而刻其官位姓名于旁。众人不解,以为新匾简陋丑怪,不及旧匾多矣,以新易旧,不知其“意果何在”?有右武大夫魏仲昌者,独曰:“是不难晓。蕴古乃归正之人,侥幸得朝廷官爵,实则真细作也。夫谍之入境,不止一人,蕴古刻其名于匾,乃示其踪迹于他谍耳。”果然,不久前,刘蕴古私自遣其仆人骆昂北归,有人告其通敌,及搜骆昂所携家书,皆刺探朝廷机密之事。于是,诛刘蕴古于市。
刘蕴古被诛后,街谈巷议无不大赞丞相史浩智略超卓、慧眼如炬。朝堂群议中流出“北人不可靠”之语。
秋七月,辛弃疾接到吏部调令,出为湖北转运副使。
临行之际,洪迈与钱隐不约而同地来到辛弃疾客居的竹苑,与辛弃疾作别。
一番寒暄闲话后,钱隐从怀中取出一轴图卷和几张文契说道:“辛兄自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南归,至今已十有六年。十六年间,辛兄督帅四方,为国效力。皖、浙、赣、荆、鄂、湘诸地辗转而无定所,隐之知兄怀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大志,但观现今之形势,‘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之日,似非屈指可待。恕弟直言,如今辛兄已是鬓现白发,膝下儿女成行,竹苑虽雅,终是寄居之所,非长久之计。辛兄此次再帅湖北,愚弟无以为贺。数年前,一友人与人争讼,因赖愚弟从中斡旋而以得善罢,坚以信州上饶城外一处宅地相酬,弟虽百般推拒,无奈盛情难却。但弟为俗务所羁,无暇兼顾,一直荒置至今。今欲转送于辛兄以为薄礼,望辛兄勿以寒微推拒。”说罢,展开卷轴,指图而语道,野此处田宅,距信州治所上饶城仅里许之地,信州与当今行在也就五六百里之遥,可谓畿辅之地。东有溪山江,乘舟顺流而下,经兰溪水、浙江而直达临安;向西则是一马平川的鱼米之乡鄱阳湖平原。车马舟楫往来甚便,既清静闲憩,又不失之偏僻荒陋,实是避暑消湿之佳地。此块宅地,东、南、西三面均与上饶城相接,北面有一带状湖泊,名为澄湖。不过此块地界地势零乱,高低参差,不宜穑稼,稍显平整者不足半亩之地,故一向无人问津,素来荒芜。我的那位朋友家境殷实,喜其倚城面湖,拟辟为别墅,以消夏暑。赠我之时,已经规划完毕,此即为规划蓝图,少数工程已经建成,但大部分尚未破土动工。”
辛弃疾与洪迈注目蓝图,见其画工精湛,工笔细腻,山水林木纤然而现,视者如临其境,似闻鸟鸣。其园林设计别致,布局精巧:屋室亭堂错落有致,廊榭阁桥顾盼相衬:竹林绿翠,海棠嫣红:农田渠水淡然其间,别生趣味:直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辛弃疾看罢,摇头叹道:“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路随地作低平,真是独具匠心的营造设计啊。不过,对辛某来说,太过奢靡了,辛某消受不起啊。”
钱隐说道:“看图中山水亭台,楼榭田舍,繁复雅致,似乎阔大豪奢,此乃设计之巧、画工之妙耳。其实占地并不十分广阔。此地界长一千二百三十尺,今以五尺为一步,其长不过二百四十六步:宽八百三十尺,约为一百六十六步。那块农田也仅有十步之距,只是其设计巧妙,山水田渠处置得当,使人眼界开阔、畅心舒意耳。”
洪迈兴奋道:“绝妙的设计,绝妙的贺礼。‘王翦置宅,萧何抢地。’钱楼主此礼别有深意,辛郎切勿辜负了钱楼主的一番苦心。辛郎且请为宅题名,我要作《记》以贺!他日我等若去消湿避暑、踏雪寻梅,辛郎且勿以我等为生客而拒之门外哟。”
洪、钱二人相视而大笑。
辛弃疾默默思索良久,向钱隐拱手而语:“隐之大弟苦心馈赠,辛某无以为报,暂且愧领了!”转身面对蓝图,沉吟片刻,指着图中所画的山坡上的主室说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我意以‘稼’字为此轩名。”
洪迈拊掌而语:“稼轩、稼轩,妙!我尝闻辛郎有语:‘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以‘稼’为轩名,既有劝耕力田之意,亦有不慕富贵之心。好名!好名!”
钱隐肃然点头。
辛弃疾又指着蓝图中田园旁的一座小亭,对洪迈道:“我甚喜园中之田,以‘植杖’名此田边之亭,景庐以为如何?”
洪迈视图捋髯喃喃而语:“‘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辛郎当此公卿富贵之时,而怀《归去来兮》之意,难得!难得!”说罢,兴奋地向辛弃疾大声言道,“辛郎,请借墨宝一用,我来为你的新居‘稼轩’作《记》。”
于是三人移步书房,洪迈端坐书案前,展纸挥毫,洋洋洒洒而成《稼轩记》一篇:
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环城中外,买宅且百数。基局不能宽,亦曰避燥湿寒暑而已耳。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旷土存,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从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而前乎相攸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择然后予。济南辛侯幼安最后至,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牟,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裳。集山有楼,婆要有室,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而主人初未之识也。绘图畀予曰:吾甚爱吾轩,为吾记。”
余谓侯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用是简深知,入登九卿,出节使二道,四立连率幕府。顷赖氏祸作,自潭薄于江西,两地震惊,谈笑扫空之。使遭事会之来,挈中原还职方氏,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侯固饶为之。此志未偿,因自诡放浪林泉,从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
若予者,枨枨一世间,不能为人轩轾,乃当急须祓被,醉眠牛背,与荛童牧孺肩相摩,幸未黧老时及见侯展大功名,锦衣来归,竟厦屋潭潭之乐,将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因园隶内谒曰“是尝有力于稼轩者”,侯当辍食迎门,曲席而坐,握手一笑,拂壁间石细读之,庶不为生客。
写罢,洪迈扬扬自得地对辛弃疾、钱隐二人道:“辛郎再帅湖北,钱楼主无以为贺,以‘稼轩’赠辛郎。洪某亦无以为贺,以《稼轩记》为赠,或可与钱楼主赠宅有异曲同工之效。”
钱隐细细品读《稼轩记》,点头赞叹不已:“好记!好记!洪大人此记,意有五属:其一,记辛兄置宅,安身于江南,勠力于朝廷:其二,记辛兄英才虎胆,决策南向,忠心于朝廷:其三,记辛兄夙兴夜寐,志在恢复,尽心于朝廷:其四,记辛兄江西**寇,牧守四方,有功于朝廷:其五,记辛兄旷达超脱,不慕功名利禄,无取于朝廷。只是洪大人自谦太甚,令我等无地自容啊!”
辛弃疾向洪迈和钱隐二人拱手道:“谬赞谬赞,辛某愧不敢当!”又向洪迈笑道,“三国时,许汜见大名士陈登,不问救世之策而问求田买地之事,遭刘备耻笑。景庐亦当今之大名士也,不教弃疾救世之策,而津津乐道于求田买地之事,不怕被世人耻笑乎?”
洪迈摇头笑道:“晋人张瀚(字季鹰)见西风起,因而想念家中的美味鲈鱼脍而弃官回乡。洪某不怕世人耻笑我赞辛郎求田买地,而怕辛郎得此‘稼轩’后,与张季鹰一般因贪恋‘稼轩’的良辰美景而归乡‘植杖’啊!”
辛弃疾摇头苦笑道:“辛某虽欲效季鹰而不可得矣。季鹰见西风而归乡,辛某漂泊江南十余载,不知归期何在啊!”
三人又闲话一番,洪迈、钱隐二人便起身告辞。
辛弃疾恭送二人至竹苑门外,拱手道别。
回到书房时,范若水、范若湖、辛勤、辛茂嘉等人正立于书案旁观读钱隐带来的宅地蓝图和洪迈写的《稼轩记》。范若水凄然叹道:“可怜的辛郎,竟也到了买田置地的境地!辛郎决策南向至今,倏然间已十有六年,而辛郎的北归梦却仍然是遥遥无期。十六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晋朝大将桓温北伐,途经金城,见当年手植的柳树已长成十围之粗,不禁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唉!这宅地再广再美,也容不下辛郎的一颗心啊!”
辛弃疾闻言,心中沸腾了,眼眶湿润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吟出了一首《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钓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