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皇帝再度下令,命御史往高州追长孙恩,象州追柳奭,振州追韩瑗,将三人披枷戴锁当犯人押送至京师。刚刚上路,新的命令又下来,改为原地处死。于是将柳奭就地处死,另一位使者来到振州,才知道韩瑗早已亡故,掘墓验尸证实无误方才罢休。这三人之中,唯有长孙恩逃得性命,改判流放檀州(今北京密云)。这个决定有点莫名其妙,如果只是改判,又何必专门押送至京?还是从瘴气横生的岭南转到檀州?这样出尔反尔的手法,不像武后素来斩草除根的作风,应该是高宗的意思,他心中对于舅父一家仍有歉意?这三家都被抄家,所有近亲不论男女老幼皆流岭南,男子为奴,女子为婢。连坐被贬的官员长孙氏和柳氏共有十三人。此外,长孙祥已因与长孙无忌通信被杀,高履行再被贬为永州(今湖南永州)刺史。
于志宁被免官时已七十二岁,一般认为是他在立后事件中的中立态度引发武后不满,在武后的眼里,世间只有黑白二色,如果是中间色,她一定视同黑色,必要铲除。这样的看法个人认为有些偏颇,武后当时还是颇注重收买人心的,即使在武周朝,执政年限最长的宰相也多是中间派。何况于志宁还是武氏立后大典上的使者,也算是识时务的人了,武后完全没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对他下手,主要还是因为他关陇重臣的身份而遭忌吧。于志宁的曾祖父于谨,与李唐先祖李虎同为西魏八大柱国之一,于家历经北周、隋、唐三代而不衰,贵盛已极。于志宁的政见偏于保守,确实和长孙无忌比较接近,又是废太子忠的老师,故此也被牵涉进来,于家连坐贬官的有九人。
至此,永徽年间本有七位宰相:
(一)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长孙无忌;
(二)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三)尚书省长官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于志宁;
(四)尚书省长官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
(五)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来济;
(六)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崔敦礼;
(七)门下省长官侍中韩瑗。
如今除李勣与早逝的崔敦礼外已经全部或贬或杀,收拾殆尽,中书省换上李义府,门下省换上许敬宗,执政班子的大换血便以这样血淋淋的极端方式而告完成。
事情既已尘埃落定,高宗再度下诏,命李勣、许敬宗等五人重新审理长孙无忌谋反案,实际上是想对这次事件有个最终的结案陈词。李勣对此事始终不肯积极参与,其他人都是许敬宗的属下和才提拔上来的新贵,一切为许敬宗马首是瞻。许敬宗只好一人唱独角戏,要审案当然是要先提审犯人,于是派袁公瑜快马至黔州提审长孙无忌。袁公瑜,便是主张立武氏为后的六位翊赞功臣之一,告密致使裴行俭被贬出京的那一位。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长孙无忌自缢,既然人都死了,案子自然没有重审的必要——除了畏罪自杀,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一场惊天动地逼杀五位宰相的大案,就这样干净利落地了结了。时为显庆四年秋,正西风渭水,落叶长安。
不知道长孙无忌临死前,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也许他并不是被袁公瑜逼令自尽的吧,只需要告诉他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家人和朋友的最终结局,他只怕已经宁可自尽了吧?秋风凛冽,心如死灰。
曾记得九岁的李治,伏在长孙皇后的灵柩前哀哀哭泣,太宗皇帝由此对他分外怜爱,他也因而打动了舅父的心吗?
二十二岁的李治,面对着父皇的去世手足无措,惶恐地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不止,以至于他不得不轻声提醒他记得天子的责任。
永徽初年的李治,一听到有人告发舅父谋反,立刻问也不问便将其处斩,以示对舅父的绝对信任。……
那样的日子,那样的信任,终究已经远去。再浓厚的亲情,也终敌不过君臣名分,弹指间,尘归尘,土归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的殚精竭虑,曾经的呕心沥血,只换来今日血淋淋的一刻;自己最疼爱的外甥,最后竟成为长孙一族富贵的终结者,这样的黑色幽默,世间有几人能承受得起?
长孙无忌一生,两度干预帝王立储,由此带来长孙家族的泼天富贵,三十年宰相生涯,权倾当世。然而绝顶的富贵,必然伴随着绝大的危机,昔年长孙皇后便是有鉴于历朝外戚兴衰多祸及自身,力劝太宗不要重用自己的家人。然而贞观后期重臣凋零,太宗的信任越来越集中到外戚的身上,长孙无忌自己又何尝没有尽展长才、青史留名的凌云之志?终于步步深陷,忘却回头。托孤重臣有几个是能善终的?帝王羽翼丰满之后,总是期望着破茧而出大权独揽,而长孙无忌,不幸便是李治要冲破的那层茧。于是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金粉繁华、猗欤盛哉之后,顷刻间便是彩云散尽琉璃碎,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情此景,真不知该钦佩皇后的睿智,还是感叹权力之争下亲情的脆弱与苍白。
沈思往事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长孙无忌与其家族的覆亡,标志着后贞观时代的彻底结束,大唐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然而即将来临的一切究竟是好是坏?所有的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观望着……
由昭陵发掘出的新城公主墓志铭不曾提到她再嫁韦正矩一事,只说她因为驸马长孙诠之死郁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