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选好辅政大臣,保障政权的顺利交接。
国际方面,贞观后期的对外战事明显比初期频繁得多,且多以武力快速解决,显得越来越缺乏耐心,颇有欲在生前尽量解决所有争端之意。亲征高句丽也是在这种“不遗子孙后患”的心态下发动的。此役虽未达到一战灭国的效果,唐军并未因此停下征伐的步履。仅仅在高句丽战事结束后的第二年,便以李勣扫平漠北强国薛延陀,理由是在唐和高句丽开战时该国颇有些不老实。一战灭国之后,太宗更乘势巡幸北荒,敲山震虎地将铁勒、回纥诸部落安抚加恐吓一番,漠北悉平。西南,自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之后,双方关系尚属融洽,贞观末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更助唐使王玄策破中天竺。西北,以阿史那社尔开西域,针对西突厥汗国发动以吞并整个西域为目标的昆丘道行军,唐军杀焉耆王,俘虏龟兹王,“绑架”于阗王入侍,招抚西突厥各部,在碎叶以东的天山南北都取得了重大胜利,唐王朝从此确立了对西域的统治地位。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即太宗去世前一年,首置安西四镇,以安定西域,守护陇右,捍卫关中。
经过一轮胡萝卜加大棒式的又打又拉,对境外势力的优化组合了一番,唐帝国的国际环境大大改善。而国内政局的稳定,也是太宗十分关心的问题。按太宗的本意,是希望魏王派和晋王派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的,立晋王为太子也有避免大臣结党相互倾轧之意,继马周、刘洎被派去辅佐东宫之后,原魏王党的岑文本又被升为中书令,可见其用心。然而太宗深心之中,始终更为信任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旧部,且对于曾经卷入承乾与李泰之争的大臣心有成见,这就为长孙一派打压异己提供了机会。晋王治被立为太子之后,原来拥护魏王泰的大臣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绝非偶然。先是崔仁师“忤旨”被贬,贞观十九年(645年)太宗征辽,留太子监国,崔仁师与韦挺(也是魏王党)共知海运,又别知河南水运,这是个苦差事,结果两人皆以“失期”被免官。太宗回师之后将其重新起用,“甚承恩遇”“参知机务,被遇尤渥”,但褚遂良“颇忌嫉之”,终又以“罔上”之罪被贬外放。原魏王派的岑文本升为中书令之后不喜反忧,叹自己非勋非旧而得高官,责重位高,惶恐不安,应是感受到了这种山雨欲来的莫名压力。或者是因为心理负担太重,岑文本越发兢兢业业,疲累过度,不幸英年早逝。马周为太宗一手提拔,淡泊谦冲,很会做人。唯有一向任侠使气的刘洎依然故我,锋芒毕露,终被卷入党争之中而遭横死,成为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刘洎“性疏峻敢言”,为贞观后期最出名的谏臣,不仅对太宗多有规劝,同僚之中若有过失也同样率直敢言。曾上书猛烈抨击身在高位的懿戚元勋引荐官员多存私心,处事理案有徇私曲情之嫌,“勋亲在位,品非其任,功势相倾。……久妨贤路,殊为不可”。这种性格是否受人待见可想而知。纳谏是帝王的职业道德,普通人没有这个思想觉悟的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过,刘洎的确也有不知轻重、政治敏感度不够的毛病。他和岑文本同时被提拔为侍中和中书令,分掌门下和中书省,却没有岑文本那份惧月满则亏的智慧。太宗征辽,命刘洎与高士廉、马周留辅皇太子监国,临行前对他深至叮咛,托以社稷安危,要他小心行事。刘洎贸然答道:“陛下不必担心,大臣如果有过错的,臣立刻就杀了他!”太宗震惊于他的狂放,当即对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败,深宜诫慎,以保终吉。”这几乎是警告了,而刘洎反误解这是太宗对自己的信任,口出狂语,进一步加深了太宗的疑忌。
贞观十九年(645年),太宗自辽东回师,途中病倒,刘洎与马周入谒,出来在门口遇到褚遂良。刘洎哭着说:“圣体患痈,极可忧惧。”褚遂良歪曲原话,添油加醋地向太宗告状,说刘洎认为太宗病倒没关系,正好可以以伊尹、霍光等权臣自命,辅佐少主而铲除异己。重病中的太宗十分恼怒,疾愈后亲自审问刘洎,刘洎据实以答,当时在场的马周也为他作证。然而褚遂良执证不已,太宗于两派之间,始终更为相信褚遂良,于是赐洎自尽。太宗一般不轻易杀大臣,犯罪该杀的也十分慎重,此次居然偏听偏信,置马周的旁证于不顾,当是承乾事件的后遗症,以及征辽临行前刘洎给他的印象十分不好之故。刘洎自尽之前,向狱吏要纸笔欲上奏遭到拒绝,刘洎死后太宗才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挽回,只能把狱吏下狱惩办一通。刘洎之死,虽与长孙无忌及褚遂良对于非我族类的排挤不无关系,但主要还是太宗对原魏王派官员不信任的心态作祟,是太宗执政生涯中的一个污点。
经过一轮有意无意的清洗和排挤,原魏王派官员已所剩无几。后马周病故,高士廉、房玄龄、李靖等重臣也相继去世,原本熠熠生辉号称明星阵容的贞观政坛逐渐黯淡了下来,太宗本人的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心境更是进入了沉沉暮年。在继承人差强人意的情况之下,辅政大臣的人选也就变得越发重要。故旧凋零,社稷乏人,原本因避嫌而坚辞宰相之位的长孙无忌越来越受重用,地位稳步上升,在每次重大危机中,他除了表态支持皇帝的决定,几乎都隐身幕后,沉默以对。在云谲波诡、暗潮涌动的贞观后期宫廷里,他的沉静和稳健,使得太宗对他越发看重,视之为宁定人心的中流砥柱,因此在为李治挑选辅政班子的时候,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心人选。这是太宗对于这位多年的好友兼姻亲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当时可堪大任的人物已不多了吧!
综合各种资料看来,太宗心目中托孤重臣的名单一早已经确定,即以长孙无忌为主,以褚遂良为臂助,以李勣为制衡。能被列入顾命大臣的人选,自然必深得太宗信任,然而作为精擅权谋的封建帝王,太宗对于任何人也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毫无保留,仍然留有一重顾忌和防范。作为下一代领导班子中的核心人物,长孙无忌既是太宗多年知己又是其妻兄,作风稳健,也不缺乏决断,玄武门事变力劝太宗夺嫡,贞观年间辅政多年经验丰富政绩斐然,显示其政治眼光和能力均非泛泛。虽有私心,但对外甥李治的关爱仍是有目共睹的,绝非作伪。其关陇贵胄的背景,一言九鼎的声望,是太宗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托孤人选。太宗对于他的担心主要有两重,其一是对他军事能力的怀疑。贞观末年,太宗品鉴群臣,对于无忌的评价是:“善避嫌疑,应对敏速,求之古人,亦当无比;而总兵攻战,非所长也。”长孙无忌长于内政,却不善军事,加之个性“倨傲”,和武将关系疏远,多有不合。(题外话一句,这种疏远,不排除有无忌刻意为之的成分,“善避嫌疑”这四字评语也不是白来的,他也因此才能最终争取到顾命大臣的权力。)随太宗亲征高句丽,大约使这一缺点暴露得更为明显,因此必须有一位军事强人来协助他处理国际事务。其二是对外戚专权的担心。贞观末年,无忌的专权之势已然隐隐流露,太宗对其私心也有所察觉(详见上文君臣二人论及李恪之事)。太宗本人熟通历史,很清楚中国历史上主幼国疑之际循环出现的外戚权势过大的现象,隋文帝杨坚即是以外戚身份掌国辅政最后篡夺了北周的江山。特别是在继承人李治性格“仁弱”的情况下,太宗不能没有这层顾虑,于是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方法。贞观二十三年(649年),继长乐公主下嫁长孙冲之后,再以嫡亲女儿新城公主下嫁长孙诠,巩固两家联姻,动之以情。此外,以与长孙无忌关系疏远的李勣执掌军事,分之以权。如此既有协助,又有制衡,李勣被列入执政人选,也就显得至关重要。
至于李勣其人,向来不愿卷入政治漩涡中,这可以说是历经瓦岗时代、李唐开国之后饱经世故的生存智慧,也可以说是恪守为臣本分,“军人不参与内斗”的职业道德。李勣在当时的名声很好,为故主李密收葬,被窦建德俘虏之后,不顾其礼遇想方设法回归李唐的麾下,这些都为他赢得了忠义的美誉,被高祖赞为“纯臣”。玄武门事变中他婉拒了太宗要他协助的请求,当时太宗虽不免悻悻,然情形易位之后倒又觉得军人不参与政治的可贵,省了不少心。李勣文武双全,在军中威望很高,又是李治的旧属,是太宗心目中比较理想的军事大总管。不过,太宗对于武将的防范,又比文臣更为严厉。毕竟,国家的权力基础说穿了就是暴力机关,文臣尽管大权在握,要达到造反的程度却难。而贞观诸将至此大多凋零,李勣是当时老臣中唯一有掌握全权兵力之资格、能力和威信的人,他所处的地位才是老臣中最危险的。因此,太宗并未将他作为临终托孤的对象,而是将他置于长孙无忌之下,以文臣主导,以武将辅佐,一方面不至于直接挑战威胁到长孙的地位,也就不会引起长孙无忌的敌意而引发内耗,造成类似刘洎之死那样的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避免手握军权的人物权势过甚,那便无人能治了。
而另一位辅政大臣褚遂良,无论能力、声望,还是背景,都不足与长孙无忌与李勣相比,太宗主要是看中了他的忠直和耿介。长孙无忌太聪明,李勣太圆滑,都不喜欢进谏,规劝李治接受群臣监督、不要行差踏错的任务便落到了褚遂良的头上。此外,长孙无忌身为首辅大臣位高权重,难免遭人嫉妒和政敌攻击,王皇后个性柔弱,褚遂良也负起了保护外朝内宫的这两位当家人的责任。太宗所拣选的三位辅政人物,大致就是宰辅、良将及谏臣了。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太宗幸京城郊外的翠微宫时病情急剧恶化,自感已不能回京,于是突贬李勣为叠州都督。李勣接旨,连家都不回便动身前往。数日之后,太宗病危,急召长孙无忌、褚遂良入内,托以身后之事,并对太子说,“只要长孙无忌、褚遂良在朝,你不必为国家担忧!”随后又单独对褚遂良说:“无忌尽忠于我,我有天下,多是此人力。你辅政之后,不可让挑拨离间之徒陷害无忌。若出现此事,非复我臣。”命褚遂良草拟遗诏之后,太宗病逝,时为五月二十六日事。柔弱的太子只知道趴在舅父的身上哭泣,长孙无忌拭去眼泪,请他立刻接管朝廷,安抚内外,李治竟不能答。无忌忍不住道:“主上以宗庙社稷付殿下,岂得效匹夫唯哭泣乎!”乃密不发丧,急招禁军飞骑护送太子由翠微宫回京,将诸事安排停当之后方公布太宗驾崩的消息,六月一日,高宗继位,四日即招李勣回京,加特进二品,旋即拜相。
有说太宗生前贬谪李勣的一个原因,是李治于他无恩,这么来一下,必能“致其死力”。两唐书中均有类似记载:
帝疾,谓太子曰:“尔于勣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乃授叠州都督。
唯《资治通鉴》记载为太宗密嘱李治,若李勣徘徊顾望当杀之:
上谓太子曰:“李世勣才智有馀,然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五月,戊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世勣受诏,不至家而去。
以当时的情况而论,太宗担心李勣不服年少的太子,向太子这样嘱托是极有可能的,但说话时应只有他父子俩。事后高宗可能会将这番话告诉李勣以示推心置腹,但不可能说出后面那半截“如不愿则杀之”的话,所以新旧唐书都只记载了前面的说辞。而《通鉴》的说法,可能是高宗说出了这话之后,旁人或者后人根据当时的情况而有了这样的传言,司马光觉得有理而采集入史。不过,如果考虑到当时的情况就会知道将李勣调离京城的确事出有因。当时太宗在郊外病危,太子、长孙无忌等均随侍在侧,不在京城。既已确定无忌辅政,而李勣与他关系平平,又手握重兵,那么将李勣暂时调离政治中枢就很有必要,如此方能确保政权交接的顺利完成。这和太宗发丧独不准李泰前来奔丧是同一个原因。李治继位后对李泰不薄,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非常时期减少不稳定因素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宗继位,加封长孙无忌为太尉,兼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二省事,这是集三省权力于一身了。而以李勣为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两位重臣都非常懂得避嫌,长孙无忌坚辞知尚书事,李勣则坚辞尚书左仆射。此外,太子少师于志宁为侍中掌管门下省,太子左庶子许敬宗兼礼部尚书。新一代的领导班子,大致就是这样。
李治继位之后,国际国内都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是权力交接时的正常现象。东突厥车鼻可汗,及负责招降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接连反叛,名将高侃(高适的爷爷)生擒车鼻可汗,押送至京师,于是东突厥汗国所有部众,皆为大唐封内之臣,以其地分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阿史那贺鲁的叛军也被唐军击败,边陲安定。国内则表现为对第三代领导班子的不信任。先是有人告长孙无忌谋反,李治问也不问当即处斩。接着褚遂良和许敬宗双双被人弹劾,褚遂良被告以低价强行购买他人土地,就是仗势欺人搞土地兼并了,许敬宗的罪名是将女儿嫁给南蛮首领冯盎之子,收取大量彩礼,被告贪财害礼,“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这理由现在看起来多少有点奇怪,嫌人家找的姑爷是少数民族,其实对方好歹也是岭南大族。调查结果二人罪名均告成立,双双被贬外放。不过褚遂良很快就官复原职(顾命大臣到底不一样),许敬宗虽然后来也被召回京师,却只能去弘文馆继续写他编不完的历史书,被排挤出决策圈之外。既然政治中枢已无异己存在,自然同心协力,年轻天子初登大宝,自信心严重不足,也表现得相当合作,对于两位辅弼大臣十分尊重,所奏无有不准,“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就是说克制自己,听从二人的教导,史家用词真是精妙无匹,值得人再三回味。
不过,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确实执政经验丰富,很有治国能力,政治修明,加之天公作美,故永徽年间,边陲安定,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号为永徽之治。特别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其一是《唐律疏议》的颁行,其二是五经正义的统一。很多人都知道,唐律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法制史上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西有罗马法,东有唐律”,作为中华法系的核心,唐律一方面是后世各朝修订法律的楷模和蓝本,之后历代修律的基本精神和主要内容都未超出唐律的范围,另一方面也对东亚诸国,诸如日本、朝鲜、越南等国的古代法制产生过巨大影响。而我们所称的唐律,正是于永徽年间制定并颁行的《唐律疏议》。永徽初年,长孙无忌在《武德律》《贞观律》的基础上,正式完成了基本法典《永徽律》及“律疏”的制定。二者融为一体,称为《永徽律疏》,经皇帝批准,颁行天下。此后,唐朝其他皇帝再未做过较大的修订。因此,《永徽律疏》就成为唐律的代表,后世称为《唐律疏议》,代表着中国乃至世界封建法律的最高成就。唐律体例完善,结构严谨,用刑持平,某些方面比如对变相贪污受贿罪的认定和量刑甚至到今天仍有借鉴作用,是大唐王朝留给今人的一份极为珍贵的文化遗产。
而五经正义的修订则是延续太宗朝未完的事业,两汉经学大盛,然派别众多,各存门户之见。至大唐太宗皇帝尊崇儒学,对经学亦极留意,认为经籍文字多有讹误,为害后学非轻,遂于贞观四年(630年),命颜师古考订五经,定为五经定本。其后,太宗又以经书章句繁杂,复诏孔颖达撰定五经义疏,名为五经正义,至贞观之末仍未完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诏令学士复以考正,于是长孙无忌诸人便就原书加以增补,作为定本,于永徽四年(653年)诏颁全国,定为国学,规定科举取士皆以正义为标准,就是相当于现在公务员考试有了统一标准教材。要想当官出人头地,就必须熟悉五经正义了,这是继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把对儒家经典的熟悉程度,直接和文人的仕途联系起来,对于意识形态领域的控制进一步加强。而另一方面,自五经正义修定后,诸经文字由此划一,学术思想的定于一尊,也有助于政治上的统一及稳定。
由此可见,永徽之治的出现长孙无忌当居首功,他在立法、行政、文教各方面所做出的贡献都是无与伦比的。而李治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继承了父亲善于纳谏、赏罚分明的作风,对于吏治,特别是地方吏治,尤为看重,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贞观末期重中央而轻地方的弊端。登基伊始便下令禁绝各州县贡奉,召集各地朝集使,称:“朕初即位,如有政令让百姓生活感到不便的但说无妨,如果时间不够,可以回去写奏折呈上。”之后每天召集刺史十人入阁,询问当地民生状况及政令执行情况。另外还值得一赞的是李治的勤政,永徽年间日日上朝,想想年复一年天天四五点钟就起床,还真要点毅力和干劲。可是,渐渐地,李治发现,尽管他勤政如故,自己能做出的决定却似乎越来越少——权力已经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长孙无忌的手上。
人们或有这样的疑惑,封建专制制度下不是君主绝对集权吗?怎么还会发生大权旁落这种事?这话也对也不对,诚然名义上所有决定都由皇帝下达,然而拟定各项政策的主要还是大臣,宰相为百僚之首,“总百官,治万事”,其职权范围涵盖甚广。唐代的中央集权,比秦汉又有加强,由独相制变成了群相制,军国政事要全体宰相商议通过后上奏,皇帝要做的往往只剩下是批准与否,倒是和现代西方的议会制颇有相似之处。而首席宰相,唐代称为“秉笔宰相”,辅弼天子,实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单以用人而言,宰相有权升迁黜免三品以下官员(当然要报经皇帝批准),考虑到宰相自己也不过三品官,一二品官多只示尊荣而无实权,就可以知道宰相的权力有多大了。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何王皇后舅父柳奭罢相之后,接下来提拔的仍然是反对废后的韩瑗和来济,因为名单本来就是由宰相提交的,皇帝也就是画圈和不画圈的份儿。如果不同意,宰相又提交另外两个估计皇帝可以接受的人选而已。也有皇帝自己选官的,称为“诏选”,但并不常见。马周白衣入仕的故事之所以出名,也是因为太过稀少的缘故。具体国策基本也是由中书省拟定,集体讨论通过后转交门下省审议复核,再上呈皇帝批准,转交尚书省执行,即所谓中书出令,门下封驳,尚书执行。不太强势的君主会感觉十分被动,因经中书门下呈上来的奏章基本已代表全体大臣的意见,如要反对会感到很大压力,犹如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动用最后否决权,使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尴尬地站在整个官僚机器的对立面。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既为检校中书令,执掌中书省,同时又知门下省事,集两省大权于一身,而他还是天子舅父,顾命大臣,权势之盛,可想而知,用“炙手可热势绝伦”来形容,绝不过分。从上文他做了那么多贡献就可以看出,他揽的事儿着实不少。在贞观时期一直谨言慎行,永徽初年也颇知收敛的长孙无忌,在天子言听计从,政敌束手敛声的情况下,也渐渐抛开了居安思危的顾忌,行事慢慢张扬起来。某日宴会朝贵酒酣耳热之际环顾同僚:“无忌不才,幸遇休明之运,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公视无忌富贵何与越公(隋越公杨素)?”群僚或回答不知,或说超过越公。无忌听后徐徐道:“自揣诚不羡越公,所不及越公一而已。越公之贵也老,而无忌之贵也少。”[22]其志满意得、富贵傲人的骄态,跃然纸上,隐隐已有侵凌主上之威。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长孙无忌出身高门贵族,政治嗅觉很高,贞观年间一直以立身谨慎出名,多次辞去高位,从不敢以外戚骄人,对于敏感话题多是侧身回避,因此才能得到太宗的最终信任,称他为“善避嫌疑,应对敏速,求之古人,亦当无比”。然而对于年少的新任天子,却难免有轻视之心,仍是难改舅父看待小外甥的心态,就算开始还有些警觉性,也慢慢被仕途上的一帆风顺所磨灭,却没有想到光亮越强,阴影越浓。长幼虽关人伦,君臣自有名分,李治虽是他的晚辈,虽亏欠了他许多人情,但仍然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永徽三年(652年)末,在争位斗争中失败的李泰在郁郁寡欢中死于均州,行事越来越没有顾忌的长孙无忌乘机借高阳公主唆使房遗爱与房遗直争夺爵位一案大做文章,将魏王旧党,不满当权者及自己的政敌一网打尽,最后处死两名王爷,两名公主,三位驸马,大批皇亲国戚牵连被贬,结案之惨烈,举世皆惊。这就是初唐轰动一时的高阳公主谋反案。
太宗嫌有高阳这样的女儿丢了他的脸,高阳也恼恨太宗杀了她的和尚情郎,不过太宗在世的时候,她是拿这个老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高宗登基之后,她才重新活跃起来,大概是看着高宗好欺负,一心想借着打倒高宗来报复太宗。正巧她老公房遗爱因与魏王李泰交往过密,高宗上台之后也是属于失势的一派,这下两夫妻倒是有了共同语言,常和同样不满现状的皇亲国戚如魏王旧党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坐事被贬的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自认为比李治更有资格做皇位的荆王元景等开小会,说些大逆不道毁谤朝政的话。这样口没遮拦按律已是死罪,在小圈子里几个人议论一下倒也罢了,偏高阳公主还在不断惹事,对象是她一直看不顺眼的大伯房遗直。房遗直以房玄龄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爵位,什么都要最好的高阳公主于是对他百般刁难攻击,从太宗时代起就开始告恶状,希望把他整倒让自己老公承袭爵位,次次告状,次次落空,反正她是公主,诬告大不了挨顿骂,久而久之,几乎成为这个无聊少妇乐此不疲的游戏。房遗直的一再忍耐不能收到任何效果,在高阳公主再一次诬告他“无礼”的时候(按后果的严重程度,这个“无礼”大致可以翻译成强奸未遂罪),房遗直终于忍无可忍。其实也是担心这对无法无天的小夫妻总有一天会捅出什么娄子连累整个房家了,索性把房遗爱和高阳公主聚众谋反一事揭发了出来。高阳告房遗直谋反不过空口白话,房遗直告高阳却是有凭有据——公主不仅口出怨言,更曾派人占星卜筮窥视宫省。既是谋反大案,犯案的又是金枝玉叶,事情立刻呈报给了长孙无忌。
此时魏王李泰已幽死于均州,房遗爱本来便是李泰的心腹,为助他夺嫡上下奔走颇为卖力,如今胜负已分,竟然还不知趣地意欲重演夺嫡故事,不由得勾起长孙无忌的新仇旧恨,除坐实这对夫妻的谋反之罪以外,更将此事严重化和扩大化,将所有潜在的危险分子陆续罗织进来,一网打尽。头一波打击对象主要针对魏王旧党和不满李治做皇帝的人,其中当世名将丹阳公主驸马薛万彻,巴陵公主及驸马柴令武夫妇为李泰心腹,荆王元景一直觊觎李治皇位,昔日争位失败的太宗庶子吴王恪也被牵涉进来。此案审理结果,房遗爱、柴令武、薛万彻三位驸马均被处斩,元景、李恪二王及高阳、巴陵二公主赐自尽。纵然是金枝玉叶,一旦得罪长孙,下场竟会如此凄惨!就算不相干的旁人,也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说长孙无忌对这些人的处置还有维护政局稳定的考虑,那之后的进一步株连就纯属为报私怨了:现任宰相侍中宇文节,李唐宗室名将江夏王李道宗,九江公主驸马执失思力,皆坐与房遗爱交通,流放岭南,其家属也没为官奴。之后更废恪母弟蜀王愔为庶人,软禁于巴州;房遗直贬春州铜陵尉,万彻弟万备流交州;罢房玄龄配飨。李唐宗室之中,以江夏王李道宗与河间王李孝恭军功最甚,李道宗为人也很谦和,只因与长孙无忌不和,贞观末期自请改任散官,一意隐退,但还是逃不过被罗织立案的命运,病死于流放途中。无论用什么理由,也不能为长孙无忌的这种做法开脱,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排除异己的范畴,手段不免酷烈毒辣,其专权朋党、滥用刑法之甚,实为大唐开国以来之仅见,被人视为伊尹、霍光一类的权臣,不能为无因。旧史之中对长孙无忌颇多维护,但对其“猜忌大臣,拟皆夷戮”的作为,也有尖锐的指责:“道宗军谋武勇,好学下贤,于群从之中,称一时之杰。无忌、遂良衔不协之素,致千载之冤。永徽中,无忌、遂良忠而获罪,人皆哀之。殊不知诬陷刘洎、吴王恪于前,枉害道宗于后,天网不漏,不得其死也宜哉!”善泳者溺于水,玩火者多自焚。长孙无忌一生精擅权谋,辣手执政,他日后的悲凉结局,又何尝不是今日种下的前因所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