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身为宰相,怎么也像街头巷尾的小人一样听风就是雨?”张说皱眉轻斥。
只这一刻,张昌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倒是快点。”他忍不住催促。
“放心,我自然会说的。”张说微笑,凛然无惧地直视着武皇那双凌厉的眼眸,缓缓道:“陛下请看,在陛下面前,张昌宗尚且如此催逼臣,他背后会有多嚣张,也就可想而知。”
“然而今日臣面对朝廷百官,不能不据实而言:臣实不闻魏元忠曾有此言,完全是张昌宗威逼臣做伪证!”
武皇一怔,霍地坐直了身子,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张易之出面回答:“臣曾亲耳听到张说把魏元忠比作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这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二张倒也聪明,知道应该出言挑起武皇对权力敏感的神经。可惜他们实在读书不多,举例不当,此言一出,场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偷笑。
张说没有笑,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易之兄弟不过小人之辈,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
他毫不客气地把二张斥为小人,接着道:“当日魏元忠初登相位,臣前往道贺,确曾勉励他以伊尹、周公为己任,只因伊尹辅商汤,周公辅成王,皆事君至忠,古今敬仰。陛下用宰相,不学伊、周,又该学谁呢?”
朝臣们掩口而笑,二张的俊脸烧得通红,史载二张作应制诗多以宋之问等人代笔,曾有朋友认为二张毕竟是公卿子弟,断不至于如此没用,恐怕是史官刻薄,但从此例来看,二张肚里的墨水着实不多。
看到张氏兄弟受窘,一向护短的武皇心里也很不舒服,张说的语气却越发慷慨激昂,深施一礼道:“臣岂不知今日附张昌宗立可拜相,附魏元忠立致族灭!但上有青天,臣畏惧元忠冤魂不灭,不敢妄奏诬告。”
精明的武皇岂会猜不出前因后果?分明就是张说这小子不地道,拿张氏兄弟耍着玩嘛!自己视若珍宝的小情人竟被人如此欺辱嘲弄,武皇不由得心头火起,大怒道:“张说,你这个反复小人!出尔反尔,也该一起治罪!”
第二天再次廷辩,张说仍不改口。盛怒的武皇真把他当犯人收押起来,派了几个宰相和亲信武懿宗一道审理,张说横下一条心死也不肯诬陷魏元忠,仍然口口声声说就是二张威逼陷害。武皇气得不行,她现在倒也不真信魏元忠说过那话,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但还未采取行动,朝野已经有所反应。曾经劝谏武皇少纳男宠、收敛私生活的宰相朱敬则首先进言:“魏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无故治罪,恐失天下之望,请陛下三思!”
曾要求武皇传位太子的平民苏安恒也再度上书,他本非朝官,说话更无顾忌,直指张氏兄弟无德无功却蒙受深恩,不思报效,反而豺狼成性,陷害忠良,祸乱朝纲。自从魏元忠下狱,长安城内街谈巷议,皆以陛下委任奸佞,斥逐贤良,群情汹汹。最后表示,若这次刑罚不当,“恐人心不安,别生它变”,外则四夷入侵,内着百姓举结义兵以清君侧,“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就是说处理不当恐怕要亡国了,而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平反魏元忠,至于二张么,就算皇帝舍不得杀,那也应该夺其荣宠,剪其羽翼,不能再让他们手握大权,骄横妄为。
然而二张余怒未消,仍不肯罢手,借几位东宫同僚为魏元忠饯行一事再生事端,叫人化名“柴明”诬告这几人与魏元忠在商量谋反。武皇让监察御史马怀素负责审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让小情人开心,还是感觉厌烦想早点了结此事,特地当面嘱咐马怀素:“此案铁证如山,只要随便问几句话就可以奏报了。”只一刻工夫,已接连派了四次宦官来催促结案:“谋反情形明明一清二楚,为何拖延那么久!”
马怀素称他还需要找到原告柴明和被告对质。武皇不耐烦地道:“我怎么知道柴明在哪里?你只需要根据案情判案就可以了,何必去找原告?”
马怀素老老实实地答,找不到原告他没法子结案。接连碰壁的武皇不禁大怒:“你是不是想包庇叛逆?”
马怀素道:“臣不敢包庇叛逆。魏元忠以宰相之尊被贬外放,几个朋友为他饯行,若说这就是谋反,臣实在不敢这样定案。陛下手握生杀大权,欲加之罪,圣衷独断即可,如果要臣来审理,臣不敢不说实话。”
武皇的口气越发凌厉:“这么说来,你是要维护罪犯到底了!”
马怀素神态谦恭,却是半步不退:“恕臣愚昧,实在看不出谁是罪犯。”
武皇忽然泄气,她何尝不知道实情,只是一心维护二张而已。如今魏元忠、高戬和张说都已经被贬外放,而她明知他们是无辜的,也明知道朝野对此议论纷纷,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她已经老了,就算是为了二张,让他们到处树敌、成为群臣的眼中钉,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无力地挥挥手,这件案子总算不了了之,二张搞出的这个烂摊子,却是收不住了。
魏元忠历经坎坷忠直不屈,在朝野上下威望极高,如今无辜被贬,人们嗟叹惋惜之余不由得对二张更添愤恨。二张意图牵连罗织为他饯行的东宫官员一事亦让人心存疑虑,怀疑二张是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的其实是东宫太子李显?二张有陷害李唐嫡孙重润的前科,值此权力交接之际,一举一动不能不挑动起人们的敏感神经。
二张很快感受到了人们投来的不友善的目光,听到了大街小巷的童谣:“张公吃酒李公醉”。他们并不明白这童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周围的诡异气氛总让人感觉不安,千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苏安恒称魏元忠一案令市民议论纷纷群情汹涌,此言并非谬传。长安,到底还是李唐的地盘啊。
这样上朝被一干大臣冷嘲热讽,下朝处处遭遇路上行人的敌视眼神,二张实在有些坐不住。长安真的不适合他们吧,这里的树,这里的人,这里的街道和宫阙,看来都是那么陌生,远远比不上生活多年的洛阳,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二张于是指使心腹李峤上表恭请武皇回洛阳。李峤不愧为“文章四友”之一,一篇官样文章写得滴水不漏而又文采斐然,开篇以“戴天有分,徒嗟京兆之遥;捧日无阶,窃恨长安之远”等句,一方面抒发因武皇重新选择了长安而抛弃了洛阳的怨怼之情,另一方面则是一种提醒和警示,劝谏武皇“京兆之遥”和“长安之远”对她的统治和大权独揽极为不利,接着列举洛阳的种种政治资本,指出唯有洛阳才是其“社稷”和“邦都”的根本,是她大业的基础:“宁可久旷中壤,即安偏据?”
魏元忠一案扰攘多时,武皇原本在生病,经这么一折腾自觉身心俱疲,长安这个地方,或许真的是和她风水不合吧!看着男宠和朝臣如此不合,西京街头巷尾飞短流长,备觉厌恶,于是魏元忠案后一个月不到,武皇留下左武卫大将军武攸宜充任西京留守,自己带着文武百官回洛阳了!
原本一直进展顺利的权力交接计划,至此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起码在拥护李唐的大臣们看来是这样。而这一切的导火线,就是那两个愚蠢的男宠。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耗费了无数人的心机,才能换回武皇点头首肯李唐后裔做接班人,结果就被这两个人妖坏了事!愤怒的火焰,现在全都集中到了二张身上,但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两个家伙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太子显究竟还能不能顺利继位?
长安三年(703年)十月,武皇一行回到了神都洛阳。如果此举是为了调和二张和朝臣之间的矛盾,那她显然没有达到目的。人们看张氏兄弟的眼光,已经从对以色事人者的轻蔑和厌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憎恨。在拥李派的大臣们眼中,二张接二连三的挑衅行为,已经证明了他们就是阻止武皇传位太子的罪魁祸首,也是李唐复国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二张在李显立嗣一事上的功绩已不再为人感念。
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占尽宠爱而又任性妄为的二张,的确不希望武皇传位太子,因为他们的荣华富贵只能在武皇的翼蔽下延续。所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到前台,极不聪明地把自己推到李唐皇族的对立面上,葬送了他们当初结下的善缘,也让本来曙光在望的权力交接过程变得暧昧不明。不除二张,难复李唐社稷!不知不觉中,这已成为拥护李唐的朝臣们心照不宣的共识,只为碍于武皇对张氏兄弟的专宠,尚未有所动作罢了。
不仅二张春风得意,他们的亲属也跟着鸡犬升天。张昌期提名雍州长史被魏元忠弄得泡了汤,现在出任汴州刺史;张昌仪从洛阳县令提升为司府少卿、尚方少监;张同休升至司礼少卿,都是三四品的高官大员,真是一门贵盛,权倾朝野。这些人也跟二张一副德行,只顾追逐眼前利益,能捞多少是多少,仿佛知道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已经不多,以残余的光阴做无休止的挥霍,夕阳尽头便是静定如葬的漫漫长夜。
人们对于这些纨绔子弟的忍耐力已渐渐趋于极限,洛阳人采取了一种比长安市民更为激烈的方式来表达不满。张昌仪一日醒来发现自家大门上赫然多了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
“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仪大怒,追查半天找不到人,只得把字迹擦去,叫家丁夜里好好守卫。然而不管派了多少人手,守卫多么严密,天一大亮,这行大字总会神奇地出现在他家大门上,冷冷地嘲笑着他:
“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昌宗不胜其扰,索性也提笔在后面续上一句:“尽欢一日心已足!”
仿佛得到了答案般,这行字终于不再出现了。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红日西沉的那一刻。寒鸦数点,鼓噪着划过天际,暮色下的洛阳宫已隐隐然散放出死亡的气息。
多事的长安三年(703年)终于过去。新年伊始,梁王武三思便提议在万安山头建造兴泰宫,取万安兴泰的好彩头。这可是贪官污吏上下其手、贪赃渔利的好机会,由党附二张的宰相李迥秀主持其事。此君乐得就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肆无忌惮地索受贿赂,大捞特捞,被监察御史马怀素(上文提到的不肯判处东宫属官谋反的那位)捉住把柄,弹劾他贪赃受贿。事实俱在,李迥秀不认不行,当即罢相,灰溜溜地外放到庐州做刺史。
李迥秀落马并没有引起二张警觉,他们还在积极寻找新的生财之道,又与僧人万寿商议合谋,请求武皇向天下僧尼收税,用来修建一尊巨型佛像。这项工程浩大,贪赃机会多多自不必说,还可倒卖木材大捞一笔。当年的明堂大火也烧毁了天堂内的巨佛,武皇曾经动念重修,但被狄仁杰劝阻,眼下旧事重提,当即准奏。长安四年(704年)四月,向僧尼征税得十七万余贯,正准备投入修建,监察御史张廷珪上书进谏,称眼下府库空虚,民生困蔽,实在不宜大兴土木。何况佛家灭诸相,崇无为,一旦兴建大佛,必定填土伐木,蝼蚁啊田鼠啊死一大堆,岂非有违佛理?武皇深觉有理,为之罢役,但张氏兄弟已经从中收取了不少好处了。
张昌宗的反应很直接,毕竟是二十来岁少不更事的少年,跳起来就嚷:“臣有大功于国,不至于免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