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成说:“林公,相国找你,有旨意要传。”
林则徐心里一喜,难道朝廷重新起用的上谕到了?不,不,王相国下午才放炮拜折,哪里有那么快?那么,会是什么上谕呢?
慧成提醒说:“林公,相国很难过,你务必好好劝慰。”
王鼎要传旨意,却很难过,可见绝不是好消息。他叹口气说:“我奉旨禁烟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什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王鼎的住处,王鼎说:“少穆,我对不住你。如果我早一点上奏,为你力争,或许就不会有这道旨意了。”
林则徐看过上谕,心里冰凉,他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朝廷不复他官职,但只要能让他到前线去,他也能接受得了。但没想到,竟然是继续遣戍新疆!因为慧成事先提醒,他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说:“相国,这事您再争也没用,朝廷这是又要和逆夷讲和了。”
王鼎说:“何以见得?”
林则徐说:“朝廷要战,必然治罪主和者;要和,必然要治罪主战者。如今让我继续遣戍赎罪,不过是向世人表明朝廷的主和之意。”
王鼎恍然大悟:“有道理,我刚才只顾着急,没向这方面想。还有三道明发上谕,这更证明了你的推断。”
林则徐看了那三道上谕,分析说:“伊莘农和琦静庵因为一味求和而先后获罪,如今莘农获七品衔,到浙江前线效力,一个主和大臣怎么效力?自然是与英夷和谈。”
王鼎说:“对,对,这肯定又是穆彰阿的混蛋主张!他奉旨到天津去,肯定也不是为了布防,而是传授媚外的伎俩!”
林则徐说:“相国,据此推策,浙江战事肯定又受大挫。两年多来,朝廷受挫即抚,抚而复剿,反复无常。半年前派扬威将军大张挞伐,如今又派主和大臣前往,必是战事不利。”
吃过饭,王鼎留林则徐谈战局,谈河防,谈吏治。王鼎为朝廷没有起用林则徐深感自责,怪自己没有早上奏折为林则徐力争。林则徐再反过来劝他,一直到十点多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夜已深,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王鼎表示回京后拼却老命也要与佞臣力争,心中更觉担忧。反正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回复积压的老朋友信件,又给在南京侨居的郑夫人写封信,告诉她自己继续遣戍新疆的消息,请他们继续在南京居住,只让长子林汝舟北上,陪他西行。一直到鸡叫两遍,才上床睡着。
次日,林则徐前往开封,向河南大吏们告别。河南巡抚、布按两司都表示意外,但交浅不能言深,只是官场客气话,而且林则徐不再是大工襄办,仍然是戴罪之臣,他们也都不再像大坝上一块抢工时那样热情。唯有开封知府邹鸣鹤一再为林则徐鸣不平,他写了一篇《开封守城先后记略》,请林则徐题记。他在这次开封水灾中深得民心,林则徐也十分佩服,看了他写的记略,对开封抢险情况了解更深,一时文思泉涌,当即题一首长诗——
狂澜横决趋汴梁,城中万户皆哭声。
孤城障水城垂倾,危哉公以赤手擎。
是时在官同震惊,民谓非公民不生。
抚部牛公洞舆情,授公郡符安编氓。
公所自信唯一诚,死守誓与阳侯争。
肝胆披沥通幽明,亿兆命重身家轻。
……
这首近五十行的长诗,林则徐一气呵成,再加润色,耗去一个多时辰。邹鸣鹤很高兴,留林则徐在开封府用午饭。饭后又陪他拜访其他衙门官员。各位官员都有银两赠送,给林则徐作赴疆盘缠,林则徐不愿给大家惹麻烦,一概婉拒。
次日早饭后,王鼎送林则徐起程,除了钦差行辕的人,河南地方官员只有邹鸣鹤一人前来,河道上只有高步云一人。王鼎十分生气,说:“真是势利小人!”
王鼎一直把林则徐送到大工合龙处,这里还有数百河工民夫,在加固大坝的收尾工程。他们看到王鼎和林则徐来了,扔下手里工具围上来。河工上的官员不少暗恨王鼎、林则徐等人太严苛,而河工民夫则与他们相反,都称赞王鼎、林则徐等人是体恤百姓的好官。
众人听说林则徐仍然要被发配新疆,都纷纷不平,他们口无遮拦,骂朝中有奸臣,也有人怪皇上是昏君。林则徐怕这些话传出去,连忙表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己是罪有应得,怪不得任何人。王鼎说:“少穆,这就是民意,你也不必这么小心。”
“相国,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时再相见。”林则徐心潮澎湃,赋诗赠别,《壬寅二月祥符河复仍由河干遣戍伊犁蒲城相国涕泣为别愧无以慰其意呈诗两首》——
幸瞻巨手挽银河,休为羁臣怅荷戈。
精卫原知填海误,蚊虻早愧负山多。
西行有梦随丹漆,东望何人问斧柯。
塞马未堪论得失,相公且莫涕滂沱!
元老忧时鬓已霜,吾衰亦感发苍苍。
余生岂惜投豺虎,群策当思制犬羊。
人事如棋浑不定,君恩每饭总难忘。
公身幸保千钧重,宝剑还期赐尚方。
林则徐把诗呈给王鼎,劝慰说:“相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请您千万不必为我难过。现在最要紧的是群策群力,拿出对付逆夷的办法。相国,国家离不开您这样的重臣,您可要好好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些事情,您也不必太过着急,时机不到,您急也没用。”
王鼎叹口气说:“你放心去吧,道理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