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出来,邓廷桢兴致很高,说:“少穆,阳春三月,若在江南,早就是游春的好时候。伊犁河离城不远,咱们作伊犁河一游如何?”
邓廷桢比林则徐大九岁,但身体很好,尤其眼睛不花,灯下可作蝇头小楷,心胸豁达,经常吟诗作赋。他这么一提议,林则徐也觉得到伊犁河去踏青是个好主意。自从到伊犁后,冰天雪地,还从未到伊犁河边去过。于是两人决定,两家倾巢出动:林则徐这边叫上林聪彝、林拱枢,邓廷桢那边叫上次子邓尔颐,另外还有陪他出关的亲威严煜。林聪彝和邓尔颐飞跑回家放下将军赠的鱼,林邓两人且在钟鼓楼下稍等,等两个年轻人气喘吁吁跑回来,一起出城踏青去。
伊犁河在惠远城南门外,不到一里地,六个人步行出城。天气很暖,走出南门,几个年轻人都把坎肩脱了。城外田里,陇麦青青,有农人正在挥锄刨地。伊犁河边,高大的白杨树头已经泛绿,柳树枝条嫩黄,在风中摇曳。夹杂几株矮树,开着红花白花。
林则徐说:“伊犁真是与关内不同,冬天还没过完,春天一下就到了。”
还没到河边,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几个人到了河边,数十丈宽的河水哗哗西流。邓廷桢告诉林则徐,现在雪山刚刚开始融化,河水还不够大,到了夏天,河水就大多了,能灌满百余丈宽的河床,最深处可达丈余。
这些日子,林则徐一直在读新疆地理历史方面的书籍,知道伊犁河有三大支流,一支由浩罕国自西而东,流入南疆,流过昭苏后转而向北,与巩乃斯河汇合后改向西流,在惠远城东南二百余里处与喀什河汇流,一路西去,最后流进贝加尔湖。
邓廷桢看着河岸盛开的野花赞叹说:“这可真算得上是塞上江南。”
林则徐说:“是啊,一提起西域,大多数人都是黄沙弥漫、戈壁酷热的印象,谁能想得到,伊犁河谷,花红柳绿,土地肥沃,不逊江南。”
河里有渔船正在打鱼,几个年轻人都跑到水边,看渔人收网。这一网收获颇丰,一尺多长的鱼在网里挣扎蹦跳。渔人拣出几条,向岸边抛过来,几个年轻人在岸边手忙脚乱却按不住活蹦乱跳的鱼,惹得渔人在船上放声大笑。
邓廷桢却见林则徐一脸忧戚,很奇怪,问:“少穆,怎么了,忽然就没兴致了?”
林则徐说:“嶰翁,你看这塞上江南,风景好,民风也好。可是内忧外患,真不知这风景能维持多少?”
邓廷桢说:“少穆,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你这可就太煞风景了。”
林则徐说:“嶰翁,我在广州的时候,读了好几篇夷人文章,都谈到俄罗斯是陆地上最贪婪的国家,当时就担心它对我西北有野心。不过,当时也仅仅是担心而已。你看伊犁这塞上江南的美景,贪婪的俄罗斯能不生觊觎之心吗?中俄接壤,我预感俄罗斯将来要成为大清最大的外敌。”
邓廷桢说:“少穆,就凭夷人的几篇文章,就让你这样担忧,何必呢?”
林则徐说:“我也许是过虑了。可是,嶰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家何尝不是如此?布将军已经算是相当出色的疆吏,他主政新疆,对俄罗斯的野心却并未引起警惕,万里之外的朝廷枢臣们,更可想而知了。”
邓廷桢说:“少穆,凡事都讲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你我都是戍臣,东南的事朝廷都不愿让我们置喙,西北又如何能轮得到我们说话?我们要是说出来,恐怕人家会说是危言耸听。人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你我必须放得下,否则,岂不是自寻烦恼?你瞧我,自从到了伊犁,终日吟诗作赋,再就是吃饭喝酒睡觉。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学学我了。”
林则徐说:“好,不想这些烦心事了,好好欣赏眼前的美景。”
河北百余丈外有龙王庙,邓廷桢告诉林则徐,原来龙王庙在河边,庙里有一座望河楼,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大水,庙与楼俱溃入河,这是五年前新建的。几个人到庙里参观一番,顺便往西关外,乡间正在演剧,观者如堵,几个人在茶棚小坐,然后从西关回城。
回城后林则徐邀邓廷桢父子到他寓所吃饭。邓廷桢说:“你家厨子阿福手艺真是了的,十天半月不在你家吃饭,就害馋虫了。”
厨子阿福是从福建老家带到西安的,手艺的确不错,因为女眷没随同出关,郑夫人特意派阿福出关为父子三人做饭。
吃过饭正在喝茶,将军府派人来通知,说是捉了一只老虎下午要剥皮,请两人前去观看。林则徐和邓廷桢的孩子们一听打到了老虎,立即来了兴致,跟着两人去将军府看热闹。
老虎是绥定城附近的猎户打死的,送给总兵福珠洪阿,福总兵又亲自送到将军府来了。布彦泰请了两位屠夫负责剥皮,一再叮嘱要小心,不要割破了,他是要进贡给皇上的。
福珠洪阿一看到林则徐和邓廷桢,把两人拉到一边说:“将军告诉我了,伊犁镇总兵保住了。将军说,全是两位奏折写得好,让我要好好请两位。我园子里的花都开了,请两位明天去赏花,务必赏光。”
邓廷桢有点老小孩的脾气,一听十分高兴,三人当即约定,明天一定去。
当天晚上,将军府设宴,一则请众人品尝虎肉,二则为伊犁领队大臣开明阿饯行。开明阿三年任期已满,奉旨进京陛见。他是满洲正红旗人,时年四十四岁,个头高大,英伟倜傥,不像一般满洲人疏于文墨。他善诗赋,又关心时政,与林则徐一见如故,气味相投,经常馈赠食物礼品,诸多关照。
酒喝得差不多后,各找话题畅谈。林则徐与开明阿交头接耳,对他说:“子健,这次你进京陛见,应设法提醒皇上,务必提防俄罗斯。英吉利被称为海上霸主,俄罗斯则有陆霸之谓,对他国领土极其贪婪,中俄接壤,隐患极大。”
开明阿说:“没问题,林公已经和我提过多次。这次陛见,我一定将林公的意思转奏。但是,我是有条件的。”
林则徐问:“什么条件?我一个戍臣,还能有什么条件满足子健?”
开明阿说:“对林公而言,小事一桩:赠我一首诗,并请林公亲自题写。”
林则徐轻轻一拍桌案:“好,子健起行前,我必定不负所托。”
次日一早,福珠洪阿快马回绥定城安排游园事宜。吃罢早饭,林则徐父子三人和邓廷桢父子二人分乘两辆马车前往绥定城。一路上草色遥看,陇麦青青,绿杨夹道,三十里的路程,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福珠洪阿直接把客人带到绥园,先在凉亭里喝茶,然后游园赏花。红桃白杏已经开始败落,雪白的香梨花正在盛开,粉红的苹果花骨朵正在舒展,红白相间,赏心悦目。
但邓廷桢的情绪不太高。福珠洪阿说:“嶰翁,都知道你善辞赋,你看今天花红柳绿,你不来一首?不然,可真愧对这塞上春色了。”
邓廷桢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年富力强,我却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人一老,就怕过年,怕春花秋月。”
话虽如此,邓廷桢还是要了纸笔,填词一首《金缕曲·偕少穆同游绥园》:
怕说春明媚。掩闲门,枝横瘦绿,苔生荒翠。忽漫招携联骑去,为访柳疏花腻。把细径、春痕穿碎。一角牙旗风外展,敞银屏、浅酌蒲桃醉。催羯鼓,蔗竿戏。俊游却话当时事。黯飘零,幺弦十八,红桥廿四。未必尊前愁暂祓,转教花销英气。枉自痴、山阴修褉。雁柱华年真一梦,问啼鹃可解离人意。春渐老,劝归未。
众人都说好。词是不错,但上阕一个“怕”字,下阕一个“愁”字,情绪有点不对头。林则徐有些不明白,昨天去伊犁河边,邓廷桢还兴致勃勃,今天怎么就这么惆怅满怀?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年近七十的老翁,贬谪在万里之外,春光如白驹过隙,难免意绪消沉。正如杜工部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众人都撺掇林则徐和一首。自到广州起,他与邓廷桢时有诗词唱和,尤其到了伊犁,你唱我和更是频繁。林则徐当仁不让,来到案前,提笔和词,稍作修改,即告完成:
绝塞春犹媚。看芳郊,清漪漾碧,新芜铺翠。一骑穿尘鞭影瘦,夹道绿杨烟腻。听陌上,黄鹂声碎。杏雨梨云纷满树,更频婆、新染朝霞醉。联袂去,漫游戏。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廿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稧。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
林则徐是和邓廷桢的词意,但更是劝解:花开花落都是天意,又何必愁肠百结?一切顺从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