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彦泰看渠水滚滚,比下游旧渠水量大得多,十分高兴:“林公,我是外行,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不在河中直接建一道拦水坝,而要在对岸建挑水坝?拦水坝的效果不是会更好吗?”
林则徐说:“主要是考虑排沙的问题。我向当地百姓打听过,到汛期喀什河水很猛,从山里带出的沙很多,在出山口这一段,因为落差大,水流急,西瓜大的石块都能冲下来。如果在水中拦腰建坝,沙石势必要淤积下来,这样不用多久渠口就会被淤塞。在对岸建挑水坝,并不完全截断水流,只是抬升水位,这样沙石大部分还可以排往下游。渠口三四年都没有淤堵之虑。”
布彦泰恍然大悟:“林公真不愧是水利大家。”
林则徐指指脚下的渠口,说:“将大渠龙口建在河拐弯处的山脚上,渠口部分先顺着水流方向开挖,就避免了水势冲击渠口,可延长渠口寿命;渠口在山石间开挖,虽然所费不赀,但渠口却相当坚固,不像下游在沙滩上开渠,容易冲毁。”他又指指东南方向的滚水坝,“之所以在山下渠上建一段滚水坝,就是考虑汛期进入渠中水量太大,会对大渠带来冲毁的危险,水量一大,就从滚水坝上流出,重新流回喀什河。”
布彦泰连连赞叹说:“真是术业有专攻,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当天下午,布彦泰、林则徐等人沿着贯通的水渠一路向西,逐段查看。第五天,到了惠远城西北,引自喀什河的水由此注入乌哈哩里河,向南流归伊犁河。全渠贯通,河水流畅,明春不但开垦阿齐乌苏废地用水有了把握,沿途三十余万亩垦地,都可轮番灌溉,不愁用水。除了六七座桥及部分支渠要到明年春间竣工外,大渠可以说大局已定。
当天晚上,布彦泰在将军府设宴庆祝,办了五桌,所有参与渠工的官员及捐输的戍臣全部参加。布彦泰在宴会上向众人表示,到明年全部竣工,他就上奏朝廷,为众人请功。众人一片欢腾。
第二天,布彦泰再约林则徐到将军府,开门见山地说:“林公,我要奏报此次渠工情况,还要劳驾帮我拿个稿子。这种奏稿不同于泛泛,文案上弄不清楚的。”
林则徐说:“理当效劳。”
两个人商量一下奏稿的内容。当然先要说一下修渠的缘由,然后再说捐输承修经过,再讲此次勘察验收情况,最后重点讲明白大渠修成的意义。
“林公,万岁爷最关心的是复垦废地的情况,因此奏稿中要将可以复垦的地亩实数,以及如何按地段安置民户一并写清。此前我已经派人专门丈量过,复垦实数为十万零三百亩。初步的设想是以五十亩为一份,共分地二千零六份,就本地民户中选择有家室而勤耕作者领地承种,大约可安设一千二百余户。每亩每年征银五分,十余万亩年征五千余两。不征粮而改为征银,是考虑到近年垦地增加,每年已新增粮三万四千余石,伊犁仓储已形充裕,为避免陈积相因,对阿齐乌苏地亩实行征银。”布彦泰说,“另外,我还想请林公多费番心思,将此次大渠修复绘个全图,附粘在奏折后面,供万岁爷御览。”
林则徐说:“好,这也不是难事,规划大渠工程时,我已经绘过草图,再根据这次验收情况加以修改,重新绘一份就是。这条大渠将军应该取个名字。”布彦泰说:“我早已想过,就叫皇渠如何?我这伊犁将军,是代皇家为民修渠。”
林则徐赞同。
布彦泰又问:“林公,这个稿子,六七天内可否完成?”
林则徐说:“没问题。也许会更早几天。”
布彦泰摇手说:“我虽然急于奏报,但也不急于这几天。你这一阵很劳累,可不要再连续熬夜,累坏了身子那就不值当。”
林则徐闭门谢客,在家起草奏稿。还真让布彦泰说着了,他病倒了,一病三天,等奏稿拿出来,布彦泰一看十分满意,决定第二天就放炮拜发。当天晚上,他亲自捉笔,写一个保荐林则徐的密片,附在奏折后。
再,此次开垦阿齐乌苏荒地,一切应办工程,俱系捐资人员分段承修,龙口首段,系原任两广总督林则徐承修。查龙口地势,北岸系碎石陡坡,高二三丈至八九丈不等,宽三丈至三丈七八尺不等,深五六尺至丈余不等,长六里有奇。先经奴才指明紧要处所,嘱令认真妥修,务期坚固,以垂永久。兹奴才周历履勘,其所办要工六里有奇一律完竣,委系十分坚固,自五月兴工,至今计期四月有余,除料物不计外,实用工十万有零。据林则徐原呈内称,受恩深重,获咎遣戍,遇此开垦要务,尤宜踊跃急公,情愿认修龙口要工,藉图报效,将来工竣,断不敢希冀乞恩等语。查林则徐到戍已及两年,深知愧奋。奴才每于接见时,留心察看,见其赋性聪明而不孚,学问渊博而不泥,诚实明爽,历练老成,洵能施诸行事,非徒托空言者可比,久经圣明洞鉴。奴才鼠目寸光,平生所见之人,实无出其右者。窃谓人才难得,如林则徐之遣戍伊犁,实为应得之罪,然以有用之才,置之废闲之地,殊为可惜。如蒙天恩,弃瑕录用,俾得及时报效,林则徐必倍深感恩,再造生成,竭力图报,实可收得人之效。奴才与林则徐素不相识,断不敢自蹈欺饰之愆,实为人才难得起见,不揣冒昧,手缮密陈,伏乞圣鉴。谨奏。
这时,林则徐得到消息,江苏的一些旧属正在筹钱,为他“赎罪”,以期早日释回。他得到消息,深感不安,连忙分头写信阻止。在给江南河道海防同知王莲舟的信中写道,“弟跧伏伊江,逾两周年,孱弱衰病,可想而知,唯有勉自支持,听诸时命而已。昨闻淮、扬旧雨谋代赎锾,阁下戚谊关垂,特为解囊倡导,仁怀义举,近世所希,远道传闻,犹相钦佩,况其身受者耶?唯是弟获咎之由,颇与寻常有异,赐还与否,圣心自有定衡,若以纳赎具呈,窃恐非徒无益。是以小儿由陕寓寄书至都,力阻其事。阁下肫情稠全,久已铭泐在胸,此事既不便举行,盛仪又岂当虚耗?至集资诸君,弟一时尚未询悉,不及致谢。祈先将弟感愧之怀代为转述,容俟询明,再当泐函分寄也。专此布谢,即颂升安。”
一个多月后,布彦泰的奏折和密片递到道光帝的案头。他看了阿克乌苏废地复垦每年可得五千多两银子的征科,十分高兴。五千两银子不多,可对新疆而言也是笔不错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可增加粮食,对新疆来说,粮食的重要性异乎寻常。尤其是遇到战事,粮食无异于无价之宝。历史上征新疆,打的就是后勤保障,再进一步说就是粮食。从关内往新疆运粮,数千里转运,仅路上人吃马嚼就耗掉五分之四!新疆增产粮食比什么也重要!更让他高兴的是横贯伊犁河北岸的大渠,长四百余里,三十余万亩田地尽得灌溉,这更是泽及后世子孙的善举。道光帝在奏折上朱批:“所办甚属可嘉。”
再看布彦泰的密片,却高兴不起来。去年释回邓廷桢后,就有御史上折,奏请释回林则徐,京中的舆论更是如此。但林则徐惹来这场泼天大祸,最后要割地赔款才得以了结,真正是奇耻大辱!他一想起来就后悔,当初看错了人,朝臣疆吏中抱此看法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决定将这个密片“留中”——不做任何批谕。
然而,布彦泰这个奴才,差使办得不错,他的面子还要给。再说,要论能力,林则徐的确算是难得的人才。道光帝忽然想起来,南疆勘地的事,何不交给林则徐去办?自从布彦泰在北疆垦地屯田受到奖赏,南疆各地也都报称有地可垦,他已经下旨派伊犁参赞大臣达洪阿前往查勘,前几天刚接到达洪阿奏称旧疾复发,要求回旗养病。改派林则徐前往,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腊月十日,布彦泰接到上谕,有些犯踌躇:林则徐年届六十,前往南疆查勘,往返上万里的路程,如何吃得消?然而,上谕已颁,也只能传谕林则徐。实在不行,就替林则徐请病假,他的身体也的确一直不好。
马上派人请林则徐过来,香案已经摆好,布彦泰亲自宣旨——
军机大臣字寄伊犁将军布,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奉上谕:
前因阿克苏、和阗等处办理垦荒酌给回户承种,并据乌什办事大臣奏请裁屯撤兵,节经谕令达洪阿亲往查勘,会同布彦泰妥议具奏。兹据达洪阿奏,旧疾复发,骤难就痊,已明降谕旨,准其开缺回旗调理矣。阿克苏等城民回杂处,现在开垦荒地,若令民户认种究竟能否相安,及酌给回户承种日后有无流弊之处,必须另行派员亲历各该城,体察情形,熟筹定议。伊犁前办开垦事宜,经该将军奏明委林则徐查勘,办理尚为妥协。着即传谕林则徐前赴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历履勘,并着布彦泰选派明白晓事之协领一员随同前往勘视,仍由该将军查核情形斟酌议定奏明办理。再,本日据常清奏,查出库车可垦荒地,捐廉兴工,请给无业回户承种等语,着一并交林则徐就近往勘,由该将军核明具奏,务期日久相安,毋启争占之弊,是为至要。辑瑞、维禄、奕山各折前已抄寄,此次常清原折并着抄给,由该将军一并转给林则徐阅看。再,伊犁所属办理垦地开渠,各该员捐资出力著有微劳,着该将军于工竣后据实保奏,候朕施恩。将此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布彦泰扶起他来说:“林公,到底怎么办,咱要好好商议。”
林则徐说:“别的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我的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
布彦泰说:“我也是担心这一点。如果林公实在吃不消,我可代奏病辞。”
林则徐说:“我想听听将军对这趟差使的看法。”
“新疆屯田的意义,林公比我要看得清楚,势在必行!”布彦泰说,“这些年来,屯田主要在北疆,其实南疆可供屯垦地亩更多。近年我在北疆的屯田受到朝廷鼓励,南疆各城也都跃跃欲试,今年下半年多地都上奏要求屯田。他们也大都与我通过气,我也是支持的。可是,朝廷有顾虑。”
“哦,有顾虑?”林则徐问,“有何顾虑?”
“怕出乱子。”布彦泰说,“各族风俗不同,语言也不同,为了避免纠纷,我朝施政中避免不同族群混居。比如满人驻地,多单设满城,不与汉人同居一城。京城中内城则不许汉人入住。这一点,林公很清楚。新疆地方以回户居多,尤其南疆更是如此。朝廷为了减少麻烦,避免汉回杂处,规定前往南疆经商的汉民,只准单身前往,不准携眷居住,就是不欲他们在南疆扎根。就是八旗驻防南疆,也是限年更替,严禁携眷随军,原因也在于此。现在南疆屯垦,有两个办法。一是招汉民前往,但又怕汉回杂处,惹出麻烦。另一个办法是交给回民屯垦,又担心难于管理。所以上谕说,‘若令民户认种究竟能否相安,给回户承种日后有无流弊之处’。”
林则徐说:“朝廷有此担心,也可以理解。不过北疆回屯不少,民回杂处也还和谐,南疆又何必多此一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