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赴开封抢堵黄河 节开支杀鸡骇猴
林则徐是在英军再陷定海的时候到达黄河决口工地的。他在扬州府所属的仪征县接到署理江苏巡抚程矞采转来的上谕,“着免其遣戍,即发往河东效力赎罪”。
得到消息,一家人都很高兴,仪征知县也来贺喜:“林公,治河有功,论功行赏,不难官复原职,至少遣戍新疆可免。”
“借邑尊吉言,但愿能够治河有功,救民于溺饥。我明天就起程北上,今夜起草谢恩呈,请南河总督代奏谢恩。还请邑尊行个方便。”林则徐已是戴罪之身,没有上折的资格,但皇恩还是要谢的,只能由地方大员代奏。南河总督全称是总督江南河道提督军务,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防治工作,驻节清江浦,林则徐的谢恩呈便就近由仪征县的驿差顺便带往清江浦。
封堵决口非一日之功,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林则徐前往肯定要昼夜靠在河工上,家眷跟着徒增困扰。他让郑夫人及儿子、儿媳等家眷返回南京寓居,他只带一名仆人北上。郑夫人放心不下他的身体,但他主意已定,她只好率儿子儿媳折回南京。
由于黄河洪水漫流,皖北豫南几成泽国,许多地方道路不通,林则徐和仆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达祥符。中原沃野,已成汪洋,路上全是灾民,水中则浮尸如麻,情形极为凄惨。
黄河大堤为了便于修治,分段设堡,数十堡设一汛,数汛设一厅。开封段南岸堤工由下南厅统辖,分为东西二汛。西汛自西而东,设三十三堡,第三十一堡在开封西北十五六里,地近张家湾。此次黄河决口就在张家湾附近。
负责督办河工的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鼎驻在张家湾东的陶家庄关帝庙。庙建在一处高地上,无淹没之虞。
林则徐由祥符县的差役头前带路,来到关帝庙。刑部郎中蒋方正、内阁中书张亮基在庙门口迎接,两人都是随王鼎前来办差。庙为三进,王鼎就住在第二进院内。他和通政使慧成还有河南巡抚牛鉴在院内迎接。王鼎已经七十五岁,二十多天前到了祥符,备受煎熬。林则徐鼻子一酸,眼眶发热:“老相国,前年一别,你苍老多了!”
王鼎说:“黄水滔滔,百姓为鱼鳖,我却束手无策,岂能不老?你来了就好了。”
牛鉴与林则徐同庚,时年五十七岁,不过看上去倒好像六十有余。黄河决口,他这地方大吏自然首当其冲。开封被洪水围困两月,他有一个多月驻在城墙上,指挥堵御决口,疏导水势,又要救助灾民,缉捕盗匪,真正是焦头烂额。八月十五后黄河水势稍落,开封城三个城门才不再进水,危情缓解,他今天专程到钦差行辕,是商议着手抢堵大堤决口。牛鉴做了多年的京官,林则徐在京时与他多有交往,两人都属清廉耿直的官员,物以类聚,关系不错。牛鉴说:“少穆,你是治水的行家,你来就好了,帮王相国出出主意。这次大堤决口太大,大家都束手无策。”
林则徐说:“我奉旨到河工上听候相国和抚台的调遣,自然敬听号令。”
王鼎说:“少穆,你也不必推辞,都知道你是治河的好手。如今黄河大堤决口有数百丈,到底该怎么抢堵,包括文河台,我看也是不甚了了,何况他又被革职,你要多多偏劳。”
文河台就是东河总督文冲。东河总督的全称是总督河南、山东河道提督军务,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防治工作。黄河决口,文冲难辞其咎,先是交部严议,后来是革职留任,前天刚接到上谕,革职并在河工上枷号示众。此时他正在大堤上示众呢。朝廷新任命的东河总督是江苏淮扬道朱襄,他此时正在路上,东河总督暂由王鼎兼领。王鼎对治河毫无经验,文冲手下的人都在观望,整个河工几乎是群龙无首。
林则徐问:“现在河上正在忙什么?相国和抚台是什么打算?”
牛鉴说:“现在正盘算收购埽料。”
所谓埽料,就是护堤堵口的材料,用秫秸或者柳枝裹入石块、砖头捆扎而成,到时候沉到水里,用以护堤、堵口,其中用得最多的是高粱秸。因为堵口所需埽料量非常大,总是先大批收购,堆在河堤上下,称为埽垛。一垛一般长六丈,宽至一丈五六,每垛大约五万斤左右。埽料用量极大,动辄数千垛,收埽也就成了争相伸手的肥差,贪官污吏们往往上下齐手,大做手脚。
林则徐问:“现在不知收了多少?”
牛鉴说:“没有多少。豫南一带高粱秸尚未长成,就全被水淹;豫北没有被水,却遭到旱灾,秸料减产。”
林则徐又问:“河上所备埽料有多少?”
每年汛期前,黄河下游沿堤都会备下埽垛,以备抢险。祥符决口,上下游所备的埽料尽快运来,是最便捷的办法。
牛鉴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千把垛总该有的。开封被水围困两月,东北隅城墙坍塌数十丈,北、东、西三门都屡出险情,急需埽料,数次与文河台商调,到目前只调到三十余垛。”
原因嘛,巡抚守土有责,要抢护省城,但河道上的人职责是守黄河,汛期未结束,随时有决口的风险,当然不会雪中送炭,把埽料送到开封来。如今决口处下游的黄河已经断流,水路不通,陆路又被水淹,运输不易。还有一条,埽垛从甲地运到乙地,只有点运输费,不如新购花头多,自然也不积极。
林则徐问:“现在河上,引河挖了多少?”
河堤决口,水流冲口而出,原河道断流,这时必须把原河道深挖,称为引河,以便引导河水归复旧道,减少决口处的径流,这是堵口成功的关键措施。
王鼎说:“尚未开挖,这两个月全副精神都在解救开封。”
决口已逾两月,竟然还没有开挖引河,显然另有原因。
王鼎说:“主要是对治河的办法大家各有看法,未能定议。”
黄河决口后,开封城冲毁严重,河督文冲束手无策,建议放弃开封,把省城迁到洛阳,待黄河横流减势后再求补救。牛鉴开始也赞同这一主张,但后来征询百姓意见,虽然十之六七人家都遭了水灾,但故土难离,真正愿意迁走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他顺从开封士绅所请,上奏反对弃城。王鼎到开封后,登上城墙,但见城内城外黄水浩**,也有放弃省城的打算。但开封士绅多次跑到钦差行辕来痛哭流涕,恳请不要弃城,而文冲及河工上的人都认为要抢堵决口实无把握。王鼎两头为难,弃城不忍,抢堵无术,至今尚在游移。
林则徐说:“相国,绝对不能放任自流,我从南边过来,一路上惨不忍睹,必须设法抢堵,束河复归旧道。”
黄河因为挟带泥沙量大,善淤善决,有时北流入渤海,有时南流入黄海。南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在阳武决口,夺泗水,入淮河,在云梯关入黄海,到道光二十一年,已经夺淮入海六百六十一年,其河道基本固定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一线。也就是从开封斜向东南入海。这次在开封决口后,在河道以南泛滥,最后流入洪泽湖。林则徐认为,如果任由黄河水泛滥,长期注入洪泽湖,那么洪泽湖被泥沙淤积,决口而出,河之南、江之北全成泽国,千百万生灵深受其害。
王鼎点头说:“啊,洪泽湖会因此成害,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牛鉴说:“相国,省城有三不可迁。一则百姓安土重迁,被灾以来,迁出者多系商贾客民,或者城外有亲族可投者,近日水落,回城者络绎不绝,真正愿迁者十不及一。二则百姓在水灾来时,捐钱捐物,全力抢堵,四城士绅更是自发抢堵城门,登城巡查。此时水已降落,再议迁省,岂不令汴梁百姓心寒?三则一旦议迁,轻举妄动,百姓至愚,以为城不可保,官已驰防,产业不可保,生计无可谋,四出窜逃,仓皇靡止。无赖棍徒乘机抢夺,赤手游民随时附和,恐怕从前急公效力之义民,将变为劫掠作乱之奸民。祸生不测,只在须臾。”
林则徐说:“还不仅如此。如今英夷侵扰沿海,本已民心浮动,如果任由黄河泛滥,受灾百姓乘机啸聚,那就是泼天大祸。相国,这可是危及社稷的天大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