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鸣鹤说:“林公,民间有句俗语,开封城,城摞城;地上城一座,地下城几层。魏国的大梁,唐代的汴州,宋朝的汴梁,金人的汴京,前朝的开封,一层一层,都在咱们脚下。黄河悬在头顶上,不是今天才有的局面;开封这个地方,屡毁屡建,却从没有放弃!绝不放弃,绝不向水灾低头,已经是开封人的脾性,也是开封人的傲气。不能从我们这里,变成了没有骨气的不肖之辈。”
林则徐感叹说:“邹太守还有这一层想法,实在难得。人最难得的是精气神,天塌地陷,只要精气神不倒,谁也难奈我何。你放心,我一定会极力向相国进言的。”
林则徐回到关帝庙,向王鼎报告了前往开封的情况。王鼎说:“我今天上午已经出奏,城可守不可弃,河可堵不可漫,这不必再议。现在关键是如何堵口。新任河帅还在路上,现任河帅已经革职,我这兼署河督,对治水是门外汉,所以少穆你得多用心,多偏劳。你不要觉得是戴罪之臣,不方便出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就是代表我在河工上办差,有什么建议你随时提出来,我去安排。这几天你就到河上多跑跑,如何堵口,拿出个方案来,我尽快奏报朝廷,尽快抢堵决口。”
王鼎如此重托,林则徐没有二话,带人在决口上下查访、测量,又向老河工、船工请教,前后用了五天,正式向王鼎报告了治河方案。张家湾附近土质疏松,且决口到子堤被河水淘出多处深塘,林则徐决定避开这里,从决口东西两侧斜向子堤方向筑新坝,即西坝斜往东北向子堤靠拢,东坝斜往西北向子堤靠拢,接近子堤后东西两坝合龙。同时,在河道下游开挖引河,以引导河水沿旧道东流;在合龙口上游修三道挑水坝,以减轻河水对新坝的冲刷。
林则徐画了草图,向王鼎介绍。王鼎说:“张家湾这一带土质疏松,历史上黄河有几次都是从这里决口。你这个方案,避开张家湾筑坝,很好,就是工程量要大不少。”
林则徐说:“是,我和下南厅的人粗略估算,西坝从马头起,东坝从小马圈起,两坝长约两千四百丈(一丈约3。3米);靠近子堤后是双坝,长三百丈;另外三个挑水坝共长一百六十余丈,初步估算埽料一项约需八千垛,工程量相当大。这还没算上山东、江苏两省开挖引河、抽沟的工程。”
黄河从开封到江苏入海,六百余里,要让决口的黄河顺利归复旧道,必须在决口下游深挖河道,便于洪水下泄,这称为引河;再往下,根据黄河淤积的情况,需要挖掘比引河工程量小些的抽沟或沟线,当然,并非六百余里全要兴工,但两省都要动工是必然的。林则徐与河道上的人也有个粗略估计,河南境内,引河大约要有九千多丈左右;抽沟、沟线长度大约是引河的两倍。引河口宽六十余丈,深约三丈,土工量相当大。
王鼎说:“少穆,你也知道,英夷在南边寻衅,朝廷军费一项开支已达数百万两,真正是捉襟见肘。黄河大工,能省则省。临来之前,我让户部查过黄河大工经费情况,乾隆四十七年,兰阳青龙岗决口用银两千万两;嘉庆十三、十四年,南河修堤堵口费用四千多万两;嘉庆二十四年,黄河马营决口,耗银一千二百万两;嘉庆二十五年仪封决口,耗银四百七十余万两。我有个打算,远处的不说,就依最近的大工为依据,马营大工耗银一千二百万两,太过浪费;仪封大工耗银四百七十万两,较为撙节。河工上贪污浮冒已成积习,动辄上千万两银子,实际用于工程的十不及二三。我以为此次大工,按仪工四百七十万两奏请朝廷拨款。”
林则徐连忙说:“相国,这个概算实在太少,恐怕不敷应用。当年仪封决口不到二百丈,引河、抽沟工程量更是少之又少,拿此预算比照的话,恐怕要增三分之一也不止。”
如果比仪封工程增加三分之一,那就是六百余万两。
王鼎说:“少穆,仪封工程,中间也有不少虚头,我管户部多年,十分清楚。把这部分水分挤掉,五百万两以内拿下这次大工,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管户部多年,国家财政那真正是捉襟见肘。我临来前,皇上召我独对。他撩起龙袍对我说,王鼎啊,你看我这堂堂天朝皇上,穿的龙袍也打了补丁。不是打个补丁的钱也没有,我是想表率天下,倡导节俭的风气。你有铁算盘之称,你到南边去督办大工,好好尽心,给朕省点银子。朝廷实在是难啊。少穆,皇上对臣子说出这样的话,与寻常百姓向人乞讨有何两样?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对皇上说,我一定鸡蛋里省出骨头来。皇上说,我信你。”
话说到这份上,林则徐心里酸得很。他说:“相国,我理解您的苦心。只是户部向来打折扣,能拨给十之六七就不错,如果报四百六七十万,只怕四百万两也拨不下来,那缺口可真就太大了。”
王鼎笑笑说:“你别忘了,我是管户部的,他们不会与我讨价还价,而且我临走时也跟皇上说过,我用一分报一分,绝不虚冒。还有,我上奏的时候,笔下会留点余地的。”
林则徐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感觉,王相国对工程的浩繁费用和河工上贪墨银子的手段太过小瞧。
王鼎说:“少穆,大工马上开始,我有个想法,我和慧通政他们,天天蹲到大堤上去,现场督促。朱河帅到后,让他负责督修大坝。你呢,是治河的行家,又是人人皆知清正不阿,你襄办文案,其实就是帮我拿总;另外,我再给一项任务,总理核算大工费用。我的打算,就是这四百七十万两银子拿下工程,你拿出所有手段,给我鸡蛋里省出骨头来。”
林则徐连忙说:“相国,我是戴罪效力,如何能承担如此重任!万万不可,只负责文案,我还能勉强。”
王鼎说:“少穆,文案何劳你费神,只要粗通文字就能胜任。我以襄办文案之名把你调来,你还真以为让你总办文案,你不必推辞。”
林则徐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既然答应了,就要设法在撙节支出上先就大的方面提出几条建议。一是在大工埽料上力求节省。这次大工埽料需求量极大,至少需要八千垛,每垛五万斤计,大约四万万斤。豫南被淹,豫北大旱,单靠附近州县难以供应,建议奏请朝廷命河南及鲁西南部分县都要承担供应任务。为了杜绝河道上贪墨,届时由各县委派人员前来交割,不用河道上派人四处购买。二是引河工程上要撙节。引河需要挖掘大量土方,河道情况千差万别,有的土性疏松,容易挖掘;有的是胶泥,板硬难掘;有的还会挖出泉水来,给施工带来难度,核算工值出入极大。另外沿河还有痞棍会强揽工程,文弱者无可应付。林则徐建议,引河工程用武员不用文员,并由钦差派出武员前往监督弹压,一则可以监督浮冒工值,二则可防痞棍刁难。林则徐建议王鼎奏请,可就近调兵一营,直接归钦差调遣。三是趁秋汛即将结束,组织两岸灾民尽参加引河工程,赶造挑水坝,这样以工代赈,既能给灾民一条活路,又能压减一笔开支。最好在寒露前能够开工,因为一到冬天,天寒地冻,施工不易,工费会大幅增支。对林则徐这三条建议,王鼎一概照准。
王鼎提出,西坝工程量大,必须赶在寒露也就是九月初九日前开工;东坝则视埽料征购情况而定。要开工,埽料最为关键。开封附近河上备埽千余垛,可尽先运来用。但区区一千垛,远远不够,必须赶紧收购,否则到时候埽料不继,停工待料,那就要延长工期。王鼎的意思,当年仪封河工,埽料每垛用银一百八十两,本次征购就以此为上限。豫东南是灾区指望不上了,豫西北三十六州县分别采买埽料,离开封百里内者,每垛发银一百六十两,远者递加,但最高者不能超过一百八十两。已经给各州县下达了征购任务,由各州县专门委员负责押送到大工现场。
各县送埽料前来,必须现银交割;一旦开工,工夫们的工值也必须及时发放,一有拖欠,工夫们就会停工闹事,这已经是惯例。而且天气渐凉,转眼就将冰天雪地,在水里施工,是件苦差事,也的确不能拖欠工钱。王鼎预计,朝廷的拨款大约十月初可到,如果有五十万两银子就能应付过九月。他的办法是先借,已经安排河南布政使鄂顺安想办法。鄂顺安的办法,是藩库里先挪借十万两,开封府负责让城内八家典铺先把旧存官银十五万两交出来,八大钱庄则筹借给官府二十万两,近省各邑殷实富户再借十几万两。西坝开工前筹起五十万两问题不大。
隔天奉到上谕,王鼎所请一概照准,由广储司拨银二百万两,山东、山西、淮关等应解部款二百余万两,直接解到祥符河工,另七十万两户部拟于一月内设法筹解。
果然是一点折扣也没打!
王鼎很高兴,对林则徐说:“少穆,咱们放心开始大工就是。”
九月初七早晨,王鼎和牛鉴率领钦差行辕、巡抚衙门、河道上的人员来到西坝开工现场,主持开工仪式。大堤上已经设了供案,上供三牲等祭品,由王鼎率领,祭拜河神。祭罢,再到大堤边,这里已经备好十几筐土,王鼎和牛鉴两人共抬一筐,倒到河里。其他官员也各自结对,向河里倒土。此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象征着河工正式破土。
按照预定的计划,从东西两侧各修大坝,因为西坝工程量大,先行开工。坝基就接在大堤上,这里是新坝的根基,将来又要作为存料、配料、加工、调度的场地,因此需要修得特别宽阔、牢固。大堤决口后,堤内漫灌的河水已经从决口排泄出去一部分,大堤附近的河滩只有坑洼处存有积水。河工们下到滩上,沿着坝基方向挖出新淤的稀泥,并填平坑洼,夯筑结实,然后堆进土石,层层夯筑。大堤上数百辆小推车来来往往,坝基上也有百余人在推平、夯筑,而堤外人更多,整个工地不下千余人,非常热闹。
所谓埽工,就是以草、柳、庄稼秸秆等薪柴配以土石,用绳桩等捆扎、固定,构成抢险堵口的材料。黄河上以埽工抢险堵口,历史很悠久,有的说起源于先秦时期,有的说始自汉代。历代都有所革新,到了清代,用船捆扎埽工,这船就叫捆厢船。其方法当然是颇为复杂,需要专业人员来完成。简单来说,就是把捆厢船停在坝基附近,在坝基上打许多木桩,桩上拴绳,绳的另一端拴在捆厢船上,然后在绳上铺一层秸料,加一层土石,埽绳随加随松,最后埽工沉入水底,再在顶面及两侧堆加土石,于是新坝完成。然后再在新坝上打桩、拴绳,重复前面的过程,一节一节向合龙口筑坝,一节称为一占,因为水中筑坝不容易,尤其是接近合龙时,水流湍急,更是困难重重,因此河工上称这种堵口办法为“进占”。
“进占”之前,先要固定捆厢船。这次决口水量很大,坝体必须宽厚结实,因此选用了黄河上最大的船——长近八丈的木船改造而成,把前后桅杆、船舵都拆去,船舱又专门趁上木板加固,再在船上固定一根纵贯船头、船尾的木头——龙骨,用以在上面缠拴绳索。备好的捆厢船被拉到坝基跟前,然后在上下游各停一艘船。上游的船称为提脑船,下游的称为揪艄船,两船都抛下数千斤的铁猫,固定在水中。然后提脑船上的绳索拉住捆厢船的船头,揪艄船上的绳索拉住捆厢船的船尾,使捆厢船得以固定,避免上下游动。
捆厢船固定后,将固定在坝基四根木桩上的四股大绳分别绕过船底,再拉出水来,系到龙骨上,这样便将捆厢船与坝基固定在一起,避免向外漂移。然后再将十几股绳索一头拴牢在坝基木桩上,一头直接系在龙骨上,下垂到水面,在各股绳之间,再以细一些的绳索编连,形成网状。捆厢船边上,每隔半米左右站立一人,各持扎杆一根,竖立水中。这时船上升起红旗——夜里则升红灯,这是上料的信号,坝上供料人将一捆捆秸秆铺到绳上,一直铺到与坝平齐。红旗降下,表示停止供料。指挥则站到捆厢船龙骨上,手持红旗负责指挥;铺料的人分为两排,站到料堆上,随着指挥的旗号,一齐跳跃,秸秆不断压实,船上管绳的人则配合着慢慢放松绳索,船慢慢外移,秸料慢慢向前铺开、摊薄。这叫“跳埽”。“跳埽”是有危险的,力度太大,埽料突然向前滚翻,“跳埽”的人就会掉到水里。林则徐和王鼎等人站在坝基上,紧张地盯着他们,心提到嗓子眼。好在他们都还算熟练,没出问题。
反复“跳埽”几次,船离开坝体已经五丈左右,就停止松绳,船固定下来,铺埽的人站到埽面上,对埽料进行整理、找平,然后再以绳索编织,固定埽料,并打下数排尖桩,以备埽体最后沉到底时扎进河床里,起到固定作用。然后在埽面上铺上一层薄土,再在上面铺秸料,铺到一定厚度,再铺一层土。越往上,堆土越厚。同时,每铺一层料,要在埽体上打入多种组合的木桩,并用绳索固定,以免埽体移动、翻滚。一直到埽体沉到水底,并出水五六尺左右,一占才算告成,同时在迎水面和背水面堆加沙袋、土石,对埽体进行加固。林则徐陪着王鼎等人,天天盯在坝基上,直到一占完全完成。王鼎说:“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大清国设有三个河道总督,南河总督,东河总督,北河总督。北河总督负责永定河、海河的河务,例有直隶总督兼署。实际上称得上专业治河机构的只有南河总督和东河总督衙门。两者相比,南河才能称得起真正专业。或许是民风不同,北方人对粗老笨重的力气活不怵头,而对心灵手巧、眼疾手快的技术活总不比江南人。表现在治河上,举凡下桩、捆厢、进占等技术,东河河工总不及南河,尤其是抢堵决口这种急难险巧的工程,非有南河大批熟手在工不可。不知始自何时,东河出险,例请南河派人前来,不仅要派技术熟手,就连河工也要派数百人来。王鼎已经向朝廷奏请,并写信让新任河督朱襄一同带来。
王鼎说:“我已经写信催促朱河帅,他正在星夜兼程赶来。他是从浙江前来,路途遥远,急也没用。”
西坝“进占”开始后,大堤上下一片繁忙。堤下有正料厂,将高粱秸、柳梢、黄草等按比例打好捆;将土、石、砖等分派民夫随时运到坝上。杂料厂有木工作,专门制作大小长短不一的各类木桩以及齐板、拦板、撑杆、扎杆、叉把、手硪等各种作埽工具;有绳缆作,专门制作底勾绳、占绳、过肚绳、揪头绳等,按材料分则有草绳、棕绳、苧麻绳、茼麻绳、竹缆、铁丝缆等;有编修作,专门负责编筐篓、修理小推车等。此外还有伙房,专门烧水,炒菜,做饭。坝基上则堆满各种备料,各有专人负责。王鼎天不亮就到坝上去,晚上掌灯了才下坝。他从五月底背上就生疮,三个多月了一直没好,身体很虚。他乘肩舆上坝,摆下几个马扎,就坐在马扎上与慧成、张亮基、林则徐等人议事。有时下雨,他也不肯下坝,于是就在坝上搭了一个席棚,他实在累得坐不住了,就到席棚里躺一躺。
祥符上下游的埽料陆续运到,同时附近州县新购之埽也有的已经运到,大堤上下十分热闹。王鼎让林则徐负责验收,对他说:“少穆,埽料是大工支出的最大项,如果收埽这一关把不严,虚靡帑银,所关不轻。我知道你对这里面的弊端十分清楚,你现在挑几个人,帮着你验收埽料,查出蒙混浮冒的,坚决严办。”
林则徐说:“相国,秸料是河工第一要物,也是河工第一弊端,堆料积弊,花样百出,非有掌实柄者不能根绝,我只怕难负其任。”
林则徐并非推诿,清查埽垛积弊,是件得罪人的活,何况利益攸关,他一个无兵无权的“效力”戍臣,如何能够办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