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连连拱手说:“受教受教,此番高见,我一定奏明圣上。”
第二天四点多,林则徐就起身,洗漱,吃早点垫巴垫巴,然后乘轿上朝。到东华门,轿夫一概挡在门外,依然在太监的带领下赶到朝房,递牌子请见。这次是第四起觐见。等他行了礼在毡垫上跪好后,道光说:“你昨天奏的意见,关于重治吸食,朕同意,已经交代军机处,起草禁烟章程的时候,这一条要好好琢磨。”
林则徐叩头道:“皇上圣明,重治吸食看似针对吸食者,其实是禁烟的治本之策。”于是将昨晚与黄爵滋议定的意见奏明。
道光频频点头说:“黄爵滋的折子,不免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吸食者论死一说,确实震动不小,朕也正是借此机会让大家畅所欲言,统一天下的意见,也从中寻求善治之法。”停顿了一会儿,道光一字一句说,“朕综合各方意见,认为鸦片非严禁不可,严禁鸦片非有专责大臣不可。”
林则徐侧耳恭听,知道禁烟专责大臣恐怕要落到他的肩上。此事事关重大,他不能贸然回应。
“派禁烟专责大臣,也是黄爵滋的奏请。朕亦有此意。”道光离开御座,在林则徐面踱步,“朕的想法,严禁鸦片必须是多头并举,多管齐下。海口要禁,兴贩要治,吸食要戒。而这其中,最迫切,见效最快的,应当是查禁海口,切断鸦片之源。不然,咱们君臣兴师动众治兴贩,查烟馆,戒吸食,南边的鸦片还是源源不断运进来,那怎么成?你说的重治吸食,很有道理,朕采纳,但朕以为,海口是源,其他皆是流。咱们必须源流并治,先断源,再清流,或者说,边断源,边清流,期以时日,方可见效。”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督抚的意见,也是这些年来一直走的老路。黄爵滋的意思,老路走了多年不通,他才提出重治吸食的新路。但是,如果单单重治吸食,想禁绝鸦片,大多数人是无法认同的。既然圣意已决,只要重治吸食这一条能推行,林则徐也愿意而且必须附赞。
道光说:“禁烟专责大臣,一则必须办事认真,态度坚决,不易动摇;二则必须清廉自守,不能为烟贩所贿赂;三则有办事能力,不能纸上谈兵。朕想来想去,唯有你最合适。”
果然是要派他禁烟!林则徐又激动又担忧,磕头说:“臣德薄才浅,实在不能胜任。”
“你能胜任!朕记得你任东河总督,亲自下滩,一垛一垛检工验料。向来河臣查验料垛,从未有如此认真者。你在湖广救灾,重新核实户册,连同钱粮数目,一律在各衙门公开,各级官吏无从上下其手。你的清廉也是有口皆碑,你做事如此认真精细,由你出任禁烟大臣,朕放得下心。”
林则徐奏道:“臣在湖广禁烟,虽小有成效,但比之两广、直隶差得还远。臣以为,禁烟专责大臣,两广督臣邓廷桢、直隶督臣琦善比臣更能服众。”
道光说:“他们两个,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两广总督邓廷桢,虽然查获鸦片烟土数量最多,但他已经赴任两年多,鸦片进口有增无减,让朕如何放心?只怕他虚应故事。”
林则徐心里想,皇上这两年都在弛禁与严禁间游移,做臣子的如何能够放手严禁?便奏道:“邓廷桢久任封疆,办差认真,如今皇上严令禁烟,广东的局面,定会改观。”
道光说:“邓廷桢已经六十多岁,我怕他精力不济。再说,两广事务颇重,一时难找替手,一静不如一动。”
林则徐说:“琦善年富力强,且长于刑律,由他出任专责大臣,无论能力还是威望,都是臣望尘莫及。”
道光说:“直隶地方要紧,是京师门户,必须有得力的人手坐镇。何况,琦善论办事、论操守,都不及你。”
林则徐奏道:“臣惭愧。”
道光说:“今天朕先和你打个招呼,你也心中有个数,到底如何禁烟,专责大臣如何办事,明天再议。今天朕上香祈雪,听政晚了一个时辰,还有几个外放的官员要陛辞,今天就议到这里,你跪安吧。”
林则徐磕头跪安,道光又问:“你能骑马吗?”
林则徐奏道:“臣会骑,但骑不好。”
林则徐出了内右门,转而往东出了景运门,有太监追出来喊道:“林大人留步,马上有旨意。”
果然,一会儿有太监出来宣旨:“上谕,林则徐着赏给紫禁城骑马。”
臣子入紫禁城,东到东华门,西至西华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徒步入内。只有贝子以上满蒙亲贵可在紫禁城内骑马。非亲贵而能在紫禁城骑马者,必须皇帝亲赐,且多是年老勋臣,道光登基以来,获此恩赏者不过三四人,且都为满蒙大臣,像林则徐年仅五十三四的汉臣而得此赏,不但道光朝唯一,就是有清以来也属罕见。
林则徐回到住处,立即亲笔写好谢恩折子,安排人立即送到外奏事处,他则继续拜客。他今天首先要拜访的是他会试的房师工部侍郎沈维鐈。科举阅卷,是分成若干房。各房选拔出若干优秀考卷,推荐给主考。这一关很重要,要说伯乐,各房的考官可称为第一伯乐,他们也被尊为房师,师生的情分比之主考官往往更深一些。沈维鐈此时因为眼疾,请假在家养病。他说:“少穆,你忙,不要先来看我。你需要拜访的人很多。”
林则徐说:“学生前天晚上就到了,今天才来看老师,心里十分不安。”
沈维鐈摇手说:“我们之间,何须客套。你要先拜访亲贵权要,一处不到,可能就种下不痛快。穆相那里,你是最先去拜访的吧?”
林则徐说:“是,学生第一个登门拜访的就是穆相。”
沈维鐈说:“这就好。穆相这个人,在这方面是最计较的。少穆,我已经听说,这次召你进京,很可能是为禁烟,这差使恐怕不好办。”
林则徐的差使,还没有发布,他当然不好说什么,但一句话也不透露,也不合适,便说:“皇上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学生已经向皇上固辞。”
“辞如何能辞得了!咱们做臣子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禁烟谈何容易!各级官员真正能实心禁烟的又有几人?何况贩运鸦片利润丰厚,他们不惜重金贿赂,能抵挡得了的又有几人?只怕你形单影只,孤掌难鸣。还有,如果禁之太骤,又怕惹起边衅。我有个亲戚在广东水师干过巡兵,知道双方的虚实。按他的说法,咱们的水师在洋人兵舰面前,根本不堪一击。边衅一起,恐怕难以收拾。”
林则徐说:“学生也有此担心。”
沈维鐈说:“你在接过重任前,有些事情应该从皇上那里讨个明确的答复,宁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不可失之于轻率,不然到时候没人为你分担。”
林则徐说:“是,学生谨记老师的教诲。”
宦海浮沉的都知道,上宪安排给事情时,务必把困难想周全,一条条分析出来,要钱要人还是要权,最好这时候谈好。最忌的就是拍胸脯接下来,才发现寸步难行,此时再找上宪,为时已晚。烫手的山芋,你自己捧着好了。
师生又谈了十几分钟,沈维鐈说:“少穆,我要下逐客令了,你快去拜访别人。越是要接大任,礼节上越不要疏忽。你什么时候不忙了,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都行。”
一整天,林则徐都在拜客。他被赏紫禁城骑马已经传遍四九城,拜访到的主人无不表示祝贺,但对禁烟问题,大多数人是在应付,皇上要严禁,他们不敢反对,也不表达具体的意见,或者说,是有意避谈。这让林则徐觉得,禁烟的压力超乎他的想象。
次日一早,他仍然是四点多起身,五点多入朝。因为已经被赏紫禁城骑马,他专门雇请了一位马夫,租了匹枣红马。他生于南方,惯于乘船,而不善骑马。马夫牵着缰绳,在前面压着步子,枣红马踏着青石板,嘚嘚地往前走。林则徐坐在马背上,腰板僵硬,紧张得不得了。但这是天大的恩赏,他必须骑马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