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鐈不知是因为眼疾,还是心里难过,先落下泪来,林则徐眼角一热,泪也下来了。
沈师母进来续茶水,责怪丈夫说:“林大人有本事,皇上才放他当了钦差大臣,这是多好的事,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你倒好,专门给林大人泄气,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师。”
沈维鐈说:“我不是给少穆泄气,我是为自己百无一用,帮不上他的忙着急。”
林则徐对师母说:“师母勿怪老师,这样的知心话,整个四九城,再没第二个人肯给学生说。学生来,也是为说说心里话。”
沈师母说:“我看你们俩,也真正是杞人忧天。鸦片害人,谁不知道?一个家庭,一旦有个鸦片上瘾的,就是有座金山,也吸成空。只要朝廷下了决心,要禁鸦片,也未必有你们俩想的那么难。再说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塌了,高个子接着。”
沈维鐈说:“少穆,瞧瞧你师母这胸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师母说得对,既然接过这副担子,那就设法把它扛起来。”
沈师母退了出去。
沈维鐈说:“朝廷这边,穆相还是关键,你临出都前,务必再去他府上一趟,不管他是不是诚心待人,你诚心诚意请他支持;至于潘师傅,本来也是正直之辈,只是年龄一大,只顾明哲保身,他不会坏你的事,但帮忙也指不上;王省厓为人刚正,他那里你也要重重一托,他毕竟也在军机上,到时能为你说句公道话就好了。”
林则徐说:“是,学生记下了。”
沈维鐈又说:“少穆,你去了南边,朝廷这边就有些鞭长莫及了。广东那边的封疆大吏,你将来要依靠他们,好在邓嶰筠人还算好结交,关仲因你们也曾经同事过,争取他们支持应当不难。”
邓嶰筠就是两广总督邓廷桢,关仲因则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
沈维鐈说:“少穆,广州的官员,不知多少人从鸦片走私中收受黑钱,就是邓、关也未必能够干净,你又如何打算?”
林则徐说:“对明目张胆,民愤大的要杀一儆百。学生到广州后,仍不肯收敛的,则必定严惩不贷。从前所犯,不妨从宽,至于督抚、提军,还要仰仗他们。”
沈维鐈说:“对,对极了。水至清则无鱼。从前朝廷禁令形如虚设,庇护走私几成惯例,你要一概追究,追不胜追。而且,你人到广州,立马和南边的人对立起来,你将寸步难行。”
师生二人说了半个多钟头,沈维鐈留林则徐吃饭。林则徐辞谢不就,出门继续拜客。
林则徐白天拜访权贵枢要,晚上则是别人拜他。大都是职位比他低的同乡、同年或旧友。这天晚上龚自珍前来拜访。龚自珍是杭州仁和县人,有才子之称,名气很大,粪土万户侯,但科举仕途皆不顺。他出身于书香世家,十几岁就有文名,但会试落榜六次,第七次才勉强中了三甲第十九名。他在京中当了若干年小官,如今四十六七,才是个六品礼部主事。才子往往有恃才傲物的毛病,龚自珍也不例外,而且笔锋尖锐,上司、同僚又惮又厌。
两人是宣南诗社的旧友。寒暄过后,龚自珍说:“这次一召你进京,我就知道肯定与禁烟有关,果不其然!你来了八九天了,没来拜访,一则贺客盈门,我不来凑热闹;二则我在梳理禁烟的一些想法,写成一篇小文,供你参考。”龚自珍从怀中抽出一摞文稿,递给林则徐,“我知道你忙,抽空看看,或许对你办差有点参考。”
林则徐收下,说:“定庵,这几天的确忙得很,等我抽出空来,一定认真拜读。”
龚自珍说:“我长话短说。这篇拙文,总结起来十句。前三句是请林公务必坚信不疑的三条定见,一是鸦片造成白银流失,二是无论吸食还是兴贩都应当重治其罪,三是请务必做好军事上的准备。另三句话是供林公参考的建议,一是不但鸦片包括钟表、玻璃、燕窝等奢侈之属也当禁止进口,二是广州夷人必须尽行驱赶到澳门,三是要讲究火器军械。后三句话是供林公辩驳他人的辩义,一是要驳斥中国应当重农而不必太重财货的谬论,二是要驳斥禁烟不能影响关税收入的谬论,三要驳斥不得轻启边衅的谬论。至于最后一句,是我与林公的一个约定,或者说是全中国人的一个期望,就是希望林公以两年为期,使中国十八行省银价平、物力实、人心定,而后归报我皇上。”
外面又有客人到,龚自珍冲着门外喊一声:“老蔡,拿进来。”
门外的仆人应声而入,把一个蓝布包袱奉上。揭开来,是一块上好的端砚,砚背刻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龚自珍说:“林公南行,无以相赠,这块砚我从小就用,宝剑赠英雄,但愿林公不要嫌弃。”
林则徐说:“定庵,我如何能够夺人所爱!”
龚自珍把砚台按到桌上,不让林则徐推辞:“林公,你此行是禁绝烟毒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很愿跟林公南下,一则长长见识,二则能够帮林公一把。”
林则徐想了想说:“定庵,感谢你的一片美意。且容我思虑,过几天给你回话如何?”
龚自珍说:“好,林公也不必太过为难。最后我再提醒林公,外而洋夷,内而汉奸,反对禁烟的人很多,林公只身犯险,请务必善自珍重,出入要以重兵相随,以策万全,这正是皇上让节制水师的深意所在。”
林则徐说:“我知道定庵是真正关心我,我一定会当心。”
等访客尽散后,林则徐匆匆翻阅龚自珍的文稿。不愧是才子,文思泉涌,雄辩锐利。他的几条建议,大都是林则徐所赞同。然而有两点林则徐不能苟同:龚自珍建议海关连呢羽、钟表、玻璃、燕窝都要禁,认为这些都是奢侈品。林则徐的主张是把禁烟与正常的中外贸易区分开,尽量不要因为禁烟而影响正常贸易。还有用兵,更是应当尽量避免。一旦引起边衅,禁烟就有可能夭折!龚自珍名士脾气,视事太易,不免书生气。他还希望跟林则徐南下,这就更需慎重了。他仕途不顺,与同僚上司关系都不好,他想南行,大约是想换个环境,有所作为,到时候林则徐笔下美言几句,也是他突破困境的一条路子。让他南行,帮忙治治文书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这次去广州,所办是查禁鸦片,幕府的师爷要么熟悉广东风土人情,要么对禁烟有所研究,或者对夷情有所掌握,龚自珍这三方面都不沾边。他风流不羁,如果让烟贩拉下水,那岂不闹出笑话来?还有,让他随行,能帮不帮得上忙暂且不说,自己此行吉凶未卜,如果再连累了他,于心何忍?这样一想,拿了主意,不能带龚自珍去。
林则徐计划后天出都,这些天加紧拜客、辞行。次日中午,十点前赶到穆彰阿府上,等他下朝。一直等到十一点多,穆彰阿才回到府中,说:“少穆,你快要出都了,事情多,打发人送个八行来就行,何必亲自登门?”
林则徐说:“穆相,我这次的差使,也是您一力提携。我这次前来,不仅仅是辞行,主要是听穆相的指教。”
穆彰阿越是客气,林则徐越是心中不踏实,说:“穆相,我是真心求教。我到广州单枪匹马,纵有天大的本事,如何能够承担如此重任!朝廷这边,还恳请穆相全力扶持,我在南边才能安心,若有尺寸之功,也是穆相支持的结果。”
这是暗示穆彰阿,他林则徐不会贪天功为己有。
穆彰阿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气:“少穆,你放心好了,你在南边顺利了,皇上才高兴;皇上高兴了,我们这些近臣,日子才能好过些。一句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况你是我举荐的人才。你放心好了,有事情我会替你揽着,你有功劳,我也会奏请皇上赏功。”
林则徐拿出一个封套,说:“穆相,我明天出都,这是一点心意,请您赏下人用,万务赏脸笑纳。”
穆彰阿端着脸说:“少穆,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数千里行程,路上花钱的事项多着呢。再说,都知道你是一清如水,你的银子,我哪里忍心收。心意我领了,银票收回。不然我要送客了。”
林则徐说:“穆相,请您务必赏脸。我一年两万两的养廉,这点心意还是拿得出的。不然,我在南边心里不踏实。”
穆彰阿说:“少穆,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个贪墨之辈。”
林则徐连忙说:“穆相,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