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英军人数毕竟有限,他们放弃了厦门岛,到鼓浪屿上驻扎。小小的鼓浪屿当然不是璞鼎查的目标,他的目标是占据定海、镇海、宁波甚至更多的地方,以毫不客气的打击,逼迫傲慢的中国皇帝低下头来,坐到谈判桌前。所以英军休整七八天后,就留下“都鲁壹”号、“卑拉底士”号、“阿尔吉林”号三艘军舰及陆军、炮兵五百五十人继续驻扎鼓浪屿,其他舰队则全数北上,前往浙江。
英军舰队已经在赶往浙江的途中时,道光帝才从颜伯焘的奏折中得知厦门失守的消息。这让他大吃一惊,因为英夷已经在广州乞和,并表示只求通商,再无他求,何以突然又侵占了厦门?颜伯焘坐镇厦门经营半年有余,他一再上折表示厦门已经固若金汤,怎么竟然丧失敌手?虽然颜伯焘好像刻意隐瞒了英军擅长登陆作战的情况,但道光帝还是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在发给沿海各督抚加紧备战的上谕中,特别提醒,“该夷伎俩原只恃船坚炮利,习惯风涛,向来议者皆以彼登陆后即无能为患,今该逆厦门登陆占据炮台,亦如此凶狠,是陆路亦不可不严加防备。”同时又下令江西调兵两千驰援福建;吉林将军、黑龙江将军各调兵一千赴援盛京,交给盛京将军耆英统领,以加强盛京的防务。
道光帝的上谕还在路上,英军已经对浙江定海发动进攻。
当时定海的布防,由定海镇总兵葛云飞负责驻守整个土城炮台及东岳山的镇远炮台;处州镇总兵郑国鸿防守长墙西端的竹山;竹山西北的晓峰岭,西面临海,东面俯瞰定海城,葛云飞曾经建议在此建炮台驻兵布防,裕谦没有答应。但此岭位置实在太重要,英军到定海后多次派轮船前来侦察。因此三总兵商议后,原定驻守县城的寿春镇总兵王锡朋改驻晓峰岭。仓促布防,只能构筑简单的工事,一门火炮也没有。
10月1日,英军发动全面进攻。他们经过数天的侦察,已经对定海的布防及火力情况十分熟悉,采取的战法与虎门、厦门之战如出一辙:军舰在正面轰击,陆军乘机登陆,对守军进行两面夹击。定海港外有五奎岛,清军并未布防,英陆军在岛上建起炮兵阵地,直接炮轰东岳山上的镇远城炮台和土城的正面。进攻的部队分成两路。东面一路由“摩底士底”号、“威里士厘”号、“巡洋”号、“哥伦拜恩”号及轮船“皇后”号组成,在五奎山炮兵配合下,冲进东港浦,轰击镇远炮台和土城东部。英军并未把土城放在眼里,他们十分清楚清军炮火的实力,厦门坚硬的花岗石长墙炮台都未能阻挡得住他们的进攻,何况这土筑的城墙呢?清军的炮火一开始就被英军完全压制,不能对英军进行有效的打击。至于五奎山上的英军炮兵阵地,已经完全在清军炮火的射程之外。
十点多定海涨潮后,“弗莱吉森”号避开土城的炮火,绕到西北方的晓峰岭,运送英军第五十五团登陆,向晓峰岭发动进攻。进攻部队带有野战炮,先以火炮轰击,而后发动冲锋。寿春兵有善战的名声,但那是在对付农民造反的战斗中积累下来的,在落地开花弹的爆炸声中,他们的斗志很快瓦解。王锡朋率亲兵督战,绝不后撤,无奈火绳枪和抬枪无法与英军的火枪相比,很快就发热不能装填。而他又被野战炮炸断一条腿,失血过多牺牲,部下一哄而散。英军冲上山岭,继而兵分两路,一路向北前去攻打定海西门,一路向南冲下山去,与刚刚登陆的十五团一起攻打竹山。
当初葛云飞曾经建议在竹山上建炮台,但裕谦没有采纳,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火炮布置,只建了瞭望台。处州镇总兵郑国鸿驻守竹山后,建起了简易的营房和工事,士兵仅能容身而已。连日大雨,兵丁穿着湿透的衣服守山,疲惫不堪。今天英军发动进攻后,先是敌舰向竹山上轰击,现在占据晓峰岭的英军又居高临下,以野战炮轰击。清军士兵从没受过如此猛烈的炮火,军心早就动摇。只是老将军郑国鸿死守不退,他们不敢逃走。这时候他们的火绳枪和抬枪子药将尽,有人劝郑国鸿不如放弃竹山,与葛云飞合兵一处,同守东岳山镇远炮台。郑国鸿说:“如果弃守竹山,东岳山便三面受敌。竹山是我的防区,唯有战死一途。”
定海城的守军几乎没有进行像样的抵抗,就弃城而逃了。下午两点,英军的旗帜再次插上了定海城头。定海第二次被英军占领,英军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死二人,伤二十八人。而清军阵亡了三总兵,下级军官及兵丁到底伤亡多少没有确数,数百人总是有的。跟着三位总兵拼死抵抗的亲兵伤亡尤其巨大,跟着葛云飞杀向土城的二百余亲兵几乎是全军覆没。数天后回到镇海归队的兵丁,只有四百余人。
第二天上午,英军进城搜索,没有发现一兵一卒。璞鼎查于是进城,把他的司令部设在定海县衙,同时派出军队,搜索全岛。下午在城墙四门贴出告示——
查舟山岛及其属区之首邑定海,业经英国联合军队奉国务大臣转来英女王命令再度占领,合行布告定海及其属区之居民一体周知如下:
在本全权大臣等奉命向中国皇家政府所提出之要求被接受并全部实行之前,英国政府决心继续保有定海、舟山群岛及其属区,所有居民人等必须了解此等地区可能须经过数年之后始能交还中国皇帝管辖。因此英军将在区内设立军政府,以便保护善良,惩治奸顽。凡有需要随时颁订法令规章之处,将用告示颁布之。希各色人等一体各安本业,照常营生。凡能在本政府管治下谨守秩序,服从命令之良民,本政府保证给予扶助及保护。
为使居民在遭受冤屈虐待时得到一切申雪的便利,以及使他们能向军政府诉冤,兹特任命丹尼斯陆军上尉为本政府军政长官。此布。
1841年10月2日于舟山
坐镇镇海的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当听到定海失守时,他首先想到的原因,一定是与他貌合神离的葛云飞,斗志不坚,临阵怯敌甚至脱逃。
典史说:“三位镇台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寿春镇王镇台被炮打断一条腿阵亡,处州镇郑镇台身中数子阵亡,定海镇葛镇台尤其英勇,带亲兵与英夷肉搏,左眼爆裂,身中数十子阵亡。”
裕谦仍然有些不信,问:“你是听谁说的,是否有人亲见?”
典史说:“三位总镇的部属皆如此说。”
裕谦又问:“进攻定海的英夷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是如何登陆的?英夷不是腿脚僵直,一跌就不能复起吗?”
“这都是无稽之谈。”典史说,“进攻定海的英夷,据说总有万把人上下。他们不但能够轻松登陆,而且带着皮梯能够攀岩登城,比我们的兵丁还要灵捷。”
裕谦说:“人人都说英夷膝盖僵直,怎么可能会错呢?登陆的是不是从广东带过来的汉奸?”
典史说:“英夷都穿着红军服,冲锋时呼夷语,不会错的。还有一部分夷兵穿黑衣黑裤,是不是粤匪冒充就不知道了。”
裕谦对三位总兵都是英勇战死还是不能全信,他宁愿相信是因为有人斗志不坚而至战事失利。然而三天后他这一念头被彻底改变了——他亲眼见到了郑国鸿、葛云飞的遗体。
送来两总兵遗体的是黑水党首领徐保。他本是浙江鄞县渔民,身强力壮,性情刚烈,又好抱打不平,被官府通缉。他逃到定海一带,与舟山群岛的渔民结成黑水党,喜穿黑衣,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据说是只抢富人,不抢穷人。英军入侵定海后,他的黑水党专与英军作对。定海失陷后,他率人连夜到土城一带,寻到了葛云飞、郑国鸿遗体,用苇席包裹,用一艘八桨箭船内渡。天亮时在海上被英军轮船追赶,他的兄弟们奋桨如飞,轮船竟然追赶不及。他将两总兵遗体运到镇海,向裕谦报告。裕谦带领驻镇海的文武亲自迎接,并打开苇席验看。两位总兵浑身是伤,尤其是葛云飞,半边脸没有了,血肉模糊。徐保告诉裕谦,他是在竹山下找到的葛云飞,他靠在岩石上,手里还握着刀。
裕谦曾经以为,只要官军将士用命,英勇杀敌,小小英夷就不可能攻占定海。可是,三总兵都已经英勇战死,有土城、有镇远城、守军五千余人,定海竟然也被英军再次攻陷!而目前的镇海,只有四千余人,统兵的浙江提督余步云根本无法与三总兵相提并论,这让他对镇海的前景十分忧虑。他驻节的地方是镇海城内的文庙,大殿前有一个水塘,名泮池,池旁有“流芳”碑一通。他对幕客们说:“我祖父是乾隆二十一年八月捐躯,今年是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如此巧合!我打算与镇海城共存亡,如果城破,这泮池就是我殉节之地。”
当天下午,他派人将奏稿、朱批寄谕等机要文件送到嘉兴行馆,以备万一。
晚上余步云来访,少有的开诚布公,说:“大帅,镇江城小,且守军只有四千人,敌我悬殊,不如暂弃镇海,退守府城宁波。府城城墙高厚,易守难攻,又易得救援,且上游河道变窄,英夷巨舰不敢上驶,比之镇海更有把握。”
裕谦说:“余提军,大敌当前,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英夷来犯,不放一枪一炮弃城而走,怎么向皇上交代?怎么向浙江百姓交代?本钦差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是要与镇海共存亡的,你要退守府城,你自己向皇上奏请好了!”
余步云对抗夷空话喊得震天响的裕谦一直不满,但战事逼近,他是抱着商量的心态而来,打算与裕谦做一番推心置腹的密谈,没想到当头碰了个大钉子。他冷笑一声说:“是不是贪生怕死,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打仗也不是写文章,靠耍花头就能出彩。进退战守,本应从实际出发。孙子曾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退守并非就是贪生怕死,浪战适足害我将士。”
裕谦说:“余提军,大敌当前,士气至关重要,你我都是一品大员,可不能一丝一毫地怯战。我明天要约镇海诸文武到东岳宫盟誓,死守镇江。”
余步云说:“随便。”
第二天,裕谦约镇海文武在县城东北招宝山下的东岳宫盟誓。文官有宁波知府、镇海知县及钦差行辕的官员;武官有浙江提督余步云,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衢州镇总兵李廷杨,护理处州镇总兵提标参将张从龙,护理定海镇总兵水师游击周士法等。裕谦说:“诸位文武,英夷猖狓,扬帆北来,侵我定海,三总兵为国捐躯。连日来夷舰在浙江窥探,不日必将侵我镇海。镇海乃浙东重镇、府城锁钥,不可失于敌;镇海几经筹划,增兵设防,西岸招宝山、东岸金鸡山,均已筑炮台、设兵营,甬江亦层层扦钉,填塞石块,固若金汤,不会失于敌;我已经派员到江南的徐州、凤阳、颍州募勇,并请援闽的江西兵两千改援镇海,不日可到,只要我辈固守待援,我之兵源源不绝,必能歼此丑类。夫战,勇气也。为振作士气,同心抗敌,今日我约请诸位誓于东岳宫,请诸位与我同跪。”
裕谦没理他,带头盟誓:“逆虏悖天寒盟,犯我镇海。本钦差四世三公,勋烈不沫,受命专讨,义在必克。今日之事,有死靡他。城存俱存,以尽臣职,断不肯以退守为辞,离却镇海县城一步。尤不肯以保全民命为辞,接受英人片纸。文武将佐,敢有异心,不用命者,明正典刑,幽遭神殛。”
盟完誓,裕谦率众文武同登招宝山,居高临下,甬江南北形势一目了然。甬江西来,过了镇海县城后折而北流,西岸就是招宝山,东岸则是金鸡山,两山夹峙,形成峡谷,因此甬江又名大峡江。招宝山上设有威远城,城上驻兵设炮,又恐该城地势过高,炮力难及敌舰,又在该山的东脚、南脚,另设置沙袋炮台。在该山背后紧靠县城北墙的勾金塘,又建有炮台一座。招宝山上下的防务,由浙江提督余步云率兵镇守。金鸡山北脚建有石筑炮台,东北方向又建造内设大炮的土堡,另在山顶建有军营,驻兵策应。这片防区由江苏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负责。甬江已经在江口层层扦钉,填塞块石,使河道变窄,以防英舰蓦然闯入;在港内又设火攻船三十只、十六桨快船及车轮船二十余只、大小渔船六十只,作战时可追截、瞭探、策应之用;在县城东南的拦江埠,两岸各设炮台一座,以对付窜入港内的敌舰。甬江防区由衢州镇总兵李廷扬督兵驻守。镇海县城,在临江的北城墙上厚集沙袋,安设火炮。钦差大臣裕谦亲自坐镇东城门,指挥全局。
整个镇海的防御火炮,共有一百七十余门,其中有六十余门是按照林则徐提供的书籍新铸的火炮,射程和威力都比较强;还有二十余门七八千斤的重炮,安放在招宝山下的沙袋炮台。在招宝山和金鸡山下,又挖了许多暗沟,布置了铁蒺藜。兵丁们士气旺盛,裕谦所到之处,他们都高呼:“同心杀敌,绝不后退。”裕谦热血沸腾,重新树起了信心。
当天晚上,裕谦奏报了筹备镇海防务情形以及抢回阵亡总兵尸身情况,在奏折最后奏道,“奴才自祖宗以来,效命疆场,世受国恩,兹又奉命专征,既不敢辜负朝廷,亦不敢玷污祖父,唯有殚竭血诚,身先作则,拊循士卒,激以忠义之气,解其畏葸之心,并躬率文武官弁,誓于神前,城存俱存,以尽臣职。奴才断不肯以退守为辞,离却镇海县城一步,尤不肯以保全民命为辞,接受逆夷片纸。此非奴才敢效匹夫之勇,甘为孤注之投,盖因镇海地方稍有疏虞,则逆敌愈张,兵心愈怯,非此不能固结兵心,灭此朝食,更非此不能挽回一年来瞻顾徘徊之积习。”
英军于10月8日集结在镇海外的黄牛礁附近。连续两天,璞鼎查和海军司令巴尔克、陆军司令郭富到镇海一带侦察,并制定了作战计划。10月10日黎明,英军开始发动进攻。这次,英军没有等待涨潮,而是由轮船将备炮七十四门的“威里士厘”号、“伯兰特”号拖带到甬江口,备炮四十门的“布朗底”号和备炮二十门的“摩底士底”号张帆溯流而上,停泊在两艘巨舰前面。随着潮退,这四艘军舰都陷进甬江口的淤泥中,变得像炮台一样稳固。四艘军舰二百余门火炮次第炸响,分别向西岸招宝山、东岸金鸡山和镇海县城发动攻击。
金鸡山炮台在受到舰队火炮打击的同时,还有两路陆军同时扑来。狼山镇总兵谢朝恩指挥将士英勇还击,无奈枪炮不济,开战不久,谢朝恩中炮牺牲,他亲兵营的一位千总继续代他指挥,但无法阻止英军登上山顶。他们退到甬江岸边,退路早就被截断。裕谦的本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兵丁们纷纷投江,追过来的英军向江中开枪,江水为之染红。
招宝山上的大炮很快被舰炮打哑,登陆的英军正攀岩登山。眼看着金鸡山炮台失陷,余步云心惊胆战,放弃炮台,从山的西侧撤走,与从西门撤出的百姓一起,逃向宁波。占据了招宝山的英军居高临下,向镇海城开炮,镇海城里火光四起,一片混乱。
战事开始后,裕谦登上镇海城东城楼督战,亲自擂鼓,振作士气。但他的鼓声被隆隆的炮声所淹没,不用说不能鼓舞士气,就是他自己也被英军的炮火所震撼。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数里外海面上的英舰发射的炮弹竟然翻过山岭,打到东岳宫、拦江埠炮台,甚至打进镇海城里。他更没想到,英夷的炸弹如此威力巨大,落地开花,房倒树折,他看到城里四处火起,哭喊声一片,到处是死尸,到处是伤员!他曾经乐观地估计,依镇海的部署,英舰若进了甬江,两山炮台居高临下,我能击彼,彼不能击我。没想到的是,如今彼能击我,我不能奈何!镇海城外拦江埠炮台,安置了十几门重炮,用的是新式炮车,可以左右转动,不像山上炮台,只能拦击江面。可是,这些新式炮车装载的炮火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因为敌舰根本不用进江!他看到招宝山余步云的部下正在溃逃,指挥城墙上的炮兵开炮阻止,但根本没用。
裕谦已经忘记击鼓,他扔下鼓槌,茫然望着招宝山。这时他的家仆余升扯住他的衣服把他拉下城楼,顺着逃命的人群往西走。到了文庙里他的行辕,他挣脱了余升,进了文庙,向着北方给皇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纵身跳入泮池中。余升连忙指挥亲兵下水捞起,拆下一块门板,抬着气息奄奄的裕谦奔西门逃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