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用仪说:“老师说哪里话,您虽是遣戍,可谁不知道您是大清的柱石?尤其是陕西人,因为老相国看重,大家更是敬重你。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敢说,各路地方官,都欲一睹老师风采呢。大家无力更改遣戍的朝命,但朝廷也无法阻止大家对您的敬意。”
此时已是午饭时候,吃罢午饭,林则徐一行继续西行。当天下午,便渡过了渭河,这里已经是咸阳地界。咸阳县城就在北岸,县令出城十里迎接。当晚林则徐住在咸阳东门里的行馆。鄠县县令李文翰、华阴府同知陈尧书专程赶来,陪林则徐吃晚饭。第二天一早,李文翰陪林则徐冒雨行四十余里赶往乾州,曾任过闽侯县尉的知州张恒宝迎出郊外。因为大雨不停,只好在乾州行馆住下来。当天夜里大雨如注,行馆积水成渠,灌入床下,屋内墙皮多处脱落,屋外院墙则多处坍塌,一行人都提心吊胆,不敢入睡。林则徐干脆起床独酌,并赋诗一首:
瓦盆半倾余浊醪,我正内热思冷淘。
欲眠不眠夜漏永,得过且过寒虫号。
肝肠赖而出芒角,俯仰笑人随桔槔。
空瓶醉后作枕醉,明日糟床仍漉糟。
因为大雨连绵,林则徐在乾州住了两天。天晴后,他令林汝舟由此告别返回西安。他叮嘱儿子归保门户,耐心侍候母亲,等待他日团聚。
接下来每天都行七八十里,过永寿、邠州、长武,每到一地,地方官必亲自效迎,正如方用仪所说,“天下谁人不识君”。
长武地处陕甘交界,由此到甘肃的泾州有一百余里,林则徐一行早早起程,一路北上。走了四十五里,到了瓦云驿,泾州知州专门派人送来膳食。吃过午饭后继续赶路,路上起了大风,林则徐轿窗上的一块玻璃竟然被刮碎了,冷风直灌轿中。顶风行五十五里,晚饭前到达泾州城,知州亲自迎到郊外,绿营驻军守备仰慕林则徐,带着部下列队相迎,被林则徐辞谢。国家经制之师,从无为戍臣列队先例!
在泾州他收到朋友的信,从信中得知镇江已经失守。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攻占吴淞炮台的英军组织大小舰船七十六艘,备炮七百二十五门,海陆军士兵一万两千余人,直逼江南门户重镇镇江。
两江总督牛鉴在英舰进入长江后,束手无策,心胆俱碎,唯有顿足捶胸,仰天哭号。他由昆山跑到无锡,再赶到镇江,下令沿江各州县不许开炮,向英军送牛羊,以免英军攻城,玉石俱焚。当时驻守镇江的副都统海龄,本来对汉人就有成见,牛鉴此举,被他视为汉奸、叛徒。此时湖北、江西两千余名绿营兵前来增援,海龄认为他们与牛鉴是一丘之貉,拒绝与绿营合作,不开城门,也不为他们备军粮,绿营兵饥肠辘辘,扬言要打进镇江城,生啖海龄肉。更糟糕的是海龄在镇江大捉奸细,把外地人捉拿斩首一百七十余人,其中包括数十名妇女孩子,喊冤呼号之声凄厉不绝。大战未始,旗兵就把自己孤立了。
但有一点却是非常值得尊重,海龄和他的八旗兵非常勇敢,抱定了死守镇江的决心。7月21日,英军开始攻城,舰炮密击轰击北门、西门。海龄率部用土炮、鸟枪、大刀、长矛与拥有精良武器的七千余名登陆英军血战,就是城破后也没有退却半步,先是与登上城楼的英军肉搏,而后又在城内进行了激烈的巷战。在四城门均被英军攻破后,海龄妻子为激励丈夫与敌血战到底,竟带着孙子一起跃入烈焰中自尽。英军攻进都统署后,海龄下令部下将公文和木柴一起堆在他的周围,又亲手点火自焚,壮烈殉国。战斗一直延续到深夜,据英官方公布,英军被打死一百八十五人。清军损失更大,一千五百余名八旗将士,几乎全部战死。
而在八旗兵血战的时候,城外的绿营早就一哄而散。更可恨的是周边州县,向英军送粮送钱送牛羊,只求不要攻城。仪征城内,盐商们共同推举出的颜崇礼头顶说帖,向英军跪拜,代表瓜洲、仪征官府献出五十万元赎城费。他在官衙内大摆宴席,款待英军军官代表,特意给每个军官派两人伺候、打扇。
当然,这些情形林则徐一无所知。
因为连续下雨,林则徐一行只好在泾州行馆留住一天。泾州士绅听说消息,纷纷来看望,并请他题扇面、楹联。
次日黎明,林则徐出城起程,渡过泾水,赶往平凉。因为雨后路滑,当天走了七十余里,下午快五点时到达平凉城,平凉知县到郊外迎接。在行馆,遇到送六百里廷寄的驿差,据说是要从甘肃调兵。对朝廷这样好无章法的用兵方略,林则徐深感忧虑。
也有好消息,他收到西安发来的家信,报告一个喜讯:三媳产下一个男孩。他非常高兴,给孙子取名平庆,意思是在平凉得到喜讯,同时预祝军务早平。但发现族中长辈已经有人取此名字,因此又改为贺峒——平凉有崆峒山。当晚他给夫人写信,叮嘱一定不要张扬,“满月送礼,总以不收为是。设使仲鸿、监泉再三推让,则此二处尚可酌收一两件,余仍宜璧。至本月廿六日,寓中切不可举动,要人不知才好。凡在仆从,均须切嘱。倘仲鸿、监泉记得,务嘱其勿与别人知之,即伊二人送礼,亦全不收为要。目下大非时候。”在这封家信中,林则徐又谈到国事,“今日又过去六百里廷寄,系将预备之一千兵调去天津,顷闻夷兵已占清江浦。看来逆夷竟不歇手,不止据有江南而已。究竟扬州、清江等夷情如何?如有的确信息,可即寄来。”
十三行行商之首伍绍荣奉靖逆将军之命,星夜兼程赶往南京。
自从镇江失守后,齐聚南京的三大帅——钦差大臣广州将军耆英、两江总督牛鉴、头品顶戴乍浦副都统伊里布,急切地达成了共识:和,赶紧和,否则,南京也将不保。三人一面请旨,一面联衔给靖逆将军奕山、两广总督祈埙写信,请火速派十三行商总伍绍荣北上,帮助与英夷交涉。
天朝的官员不宜与夷人会面,除了面子上的考虑,还有实际的顾虑——万一被逆夷扣留了怎么办?行商就是专门与夷人打交道的,行商商总伍绍荣前往南京,天经地义。
伍绍荣带着两个仆从和亲信徒弟魏钧成星夜兼程,用了二十多天就赶到了南京。南京城外的长江里,泊着三十多条英国舰船,为首的是备炮七十四门的“康华丽”号,它是英军旗舰,也是璞鼎查的座船。不过,南京城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紧张,他打发魏钧成向商户打听,他们说马上就要达成和议了,双方已经互请吃饭,英夷不会再攻城了。
他们到了总督府,递上靖逆将军的公函,等了好长时间,才传出话来,由一名仆从带领,到督署西路两间偏房里住下,整个下午,再无一人理他们。
魏钧成说:“四少爷,靖逆将军要我们来的时候,说的是十万火急,我们马不停蹄,连口气也来不及喘就赶过来,可是没人理咱们。”
“我还没着急,你急什么?也许大人们外出办事还没回来呢。”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伍绍荣心里也没底。此番北上,他老父是极力支持的,理由很简单:咱们行商是靠朝廷的行商制度才发达起来的,官家的吩咐没有不应的道理。
伍秉鉴身体一直不好,临行前,伍绍荣有些放心不下。伍秉鉴说:“老四,你放心好了。你北上一行,如果能为朝廷尽点力,即便不受赏,咱面子上也好看些。”
自从与英国人闹翻后,伍家和众行商一直听命于官府,要捐银子就捐银子,要雇勇就雇勇,伍家从捐资修虎门排链,再到捐资买夷舰,再到捐助广州赎城费、捐助饷银,前前后后已经费了三百余万两银子,但广州人仍然视之为汉奸,这让伍秉鉴很窝囊。他一年来病势缠绵,按西医的说法,是心情抑郁所致。
伍绍荣设法劝慰伍秉鉴,他分析广州是通商口岸,官员都不愿与夷人交涉,南京官员更不用说,肯定是怵于夷务,自己到两江去交涉,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要立功并非难事。要是朝廷有赏,他不求金不求银,只求能够赏个顶戴——自从他被林则徐治罪后,顶戴就一直没有赏还,爹极看重此事,虽一直没说,但一直悬心。
伍绍荣乘兴而来,没想到一进两江总督衙门就吃了闭门羹。
晚饭时候,有个仆役来招呼他们吃饭,伍绍荣想:好,大约总督大人要边吃边谈。但没想到的是,他们被招呼到一个大堂里,与巡捕、门政们一起吃大锅饭。魏钧成年轻气盛,说:“少爷,我请你出去吃饭算了。”
伍绍荣故作轻松,说:“何必,这里吃不是蛮好吗?”
几个人憋着一肚子火,勉强吃了半碗米饭,回到住处。
魏钧成说:“少爷,既然人家不待见,咱们何必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干脆,明天咱们卷铺盖回家好了。”
伍绍荣没好气地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到了九点多,有人吵吵嚷嚷地往这边走来,到了伍绍荣的门前停下了,只听得一人操着天津口音醉醺醺地说:“你们滚吧,老子和伍商总说说话。”
几个人扔下他走了。外面的人砰砰拍门,伍绍荣示意魏钧成开门,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跌跌撞撞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