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实边防议建军镇 惩跋扈勇斗回王
喀喇沙尔垦地分为两片,其中一片在城西北二百余里,正好途中顺便勘查。为了避免两人同行路上住宿不便,全庆先行一日,六月初一起程。林则徐则随后于初二日起程,于初七日上午赶到了喀喇布拉克军台,与全庆会合。两人约定初八会勘。
初八早饭后,两人同赴库尔勒北山根,勘清此地垦地九千九百亩。灌渠是从雪山脚下汇集雪山融水,水量足用,只是渗漏严重,必须挑挖、填堵。
次日两人赶往喀喇沙尔,因为行程二百余里,全庆凌晨两点就起程先行,林则徐续进。午后到达开都河南岸,全庆及喀喇沙尔新任办事大臣书园率文武前来迎接,陪他入住东门外行馆。
全庆身体不适,休息三天后再出城丈量垦地。垦地离城不远,当天上午量得可垦地三千六百亩,午后就赶回城里。回到城里收到家信报喜,林汝舟庶吉士散馆,考试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此次散馆参加考试四十九人,留在翰林院三十八人,改到各部任职者十一人,无人出任知县。众人听到消息,纷纷来向林则徐致贺。
接下来几天,林则徐与全庆商议喀喇沙尔垦地呈报稿,南疆各城,只有此地具备招汉民承种的条件,已经派人到乌鲁木齐等地招募。因为喀喇沙尔垦地最先就是由全庆办理,因此朝旨令他直接回奏。他对林则徐说:“林公,各处勘地稿子都是由你主笔,我署名而已。而且前面还有布将军把一关,我更不用操心。这次直接由我出奏,更要劳驾您了。”
林则徐当仁不让,别人起草,他还真担心事情说不明白。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他闭门谢客,用了一上午工夫把稿子拿了出来,全庆仍然是只字未改,当天出奏。
这时布彦泰来信,库车勘地奏稿获旨交部议。库车是南疆勘地第一宗,呈报给布彦泰是在三月初,布彦泰出奏是在三月底,如今才得到交部议的消息,可见此事恐有争议。林则徐知道部议的程序,再顺利也需要十余天,如果争议大,一个月也未必能出结果。此时南疆勘地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待在喀喇沙尔也不是办法。回伊犁、乌鲁木齐当然更没必要。阿齐乌苏大渠竣工的奏折是在四月底出奏,按一般情形算来,六月底七月初就该有结果,他决定前往吐鲁番,以便等候旨意。
当天晚上,全庆撑着病疲为林则徐设宴送行,喀喇沙尔地方文武作陪,大家都祝林则徐早日释回。回想数月来南疆勘地经历,真是感慨万千。说是吃了千辛万苦,一点也不夸张。过天山苏巴什沟(今干沟),车行峡中,轮碾沙石,隆隆作响,林则徐被颠的胃疼呕吐,耳朵又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通过戈壁时,水源奇缺,需要用葫芦灌水。经过喀拉布拉台(今库尔勒西喀拉苏),因为知道此地有水,并未备水,结果到地方后,发现水浑浊咸涩,难以下咽。路上台站设施简陋,有些地方连做饭的锅灶都没有,林则徐父子好多次要向附近百姓借锅灶下面条、煮粥,或者露天啃块冷饼充饥。风沙更是家常便饭,黄尘迷目,几不见人。有几次车被大风吹倒。山路颠簸,车轴断掉的情形也有好几次。在和田、喀什噶尔勘地,住的是毡帐,飞蚊、跳蚤,让人难以成眠,尤其夜里风大,毡庐几乎被吹翻,提心吊胆,不敢睡着……
南疆所勘垦地,大都离城较远,如库车、叶尔羌、喀什噶尔垦地离城七八十里,阿克苏垦地在城南二百七十里,和阗垦地在城北二百里。这些地方就是武臣边帅也往往很少周历,但林则徐无论多远,都坚持亲自前往勘查。尤其是水源勘察,更是加倍仔细。与林则徐一同勘地的全庆,比林则徐小十五岁,虽然也周历七城,因身体一直不好,库车、和阗、叶尔羌、喀什噶尔的勘地他并未到现场。但在呈报稿中,林则徐无一不是写明两人共同勘察,这让全庆不但佩服,更为感动。这一路下来,两人成了真正的知己老友。
回想与全庆数月勘地,全庆带病兼程,也相当不易。而且其为人诚恳,对林则徐这个“废员”执礼甚恭。临行前林则徐写了一封信,对他数月的配合关照表示谢意,同时赋诗一首留念——
蓬山俦侣赋西征,累月边庭并辔行。
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
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
丈室维摩虽示疾,御风仍喜往来轻。
第二天——六月二十二日一早,林则徐一行自喀喇沙尔起程前往吐鲁番。一路上天气酷热,蚊虫肆虐。有些住宿的小店用驼粪做院墙,臭不可闻,更让人难以入眠。自哈尔布拉克军台进入峡谷后,又极其阴寒,需要穿棉衣,路上行人竟然有穿羊皮袄的。出了峡谷,天气复又酷热,夜里挥扇不止,几乎无眠,但自此至吐鲁番,却再无蚊蝇虫蚤之患。
六月二十八日到达吐鲁番,因天气太热,林则徐被众人挽留小住,题写对联、扇面,终日不得闲。吐鲁番是伊犁公文必经之地,他一直关注军台过往的公文。七月初二,他从军台上得到消息,伊犁将军本日有折过此,系六月二十六日所发,但是未附有给林则徐的信。他查阅军台记录,伊犁渠工奏折已经批回,经过吐鲁番的时间是六月二十日,二十五日可到伊犁,有喜讯的话,布彦泰一定会立即通知,今天也就应该到吐鲁番了。如今杳无音信,实在是令人不解。
众人劝他说,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也许朝廷会单独下旨。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与其他戍臣不同,或许会下部议,晚十天半月也属正常。他决定赶到哈密去,如果有释还的上谕,他直接从哈密入关会更快一些,甚至可能会在节前与家人团聚,在关内过今年的中秋节。
七月初三夜里十二点,林则徐一行就起程,日出前走了九十余里,到了胜金门,由此往东,两旁都是土山对峙,皆赤色,就是俗称的火焰山。在山间走二十余里,涧水不断,其流颇旺。过小桥数道,到达胜金军台。此时正是辰正(早晨八点),众人在军台补睡。接下来的几天都是中午避暑,一早一晚赶路。大部分地方都是沙碛戈壁,也偶有小块绿洲,正赶上麦熟,忙于收割。地里长着的多是高粱、棉花,长势不错。过了七克腾木军台,数百里全是戈壁,且常有大风,风一起则累日不息,甚至把人马车辆刮飞。好在吐鲁番领队大臣每六十里设一腰站,在戈壁上挖出地窝子,地上再障以土墙,作为台兵接递文报和行人栖息之地。
九天后,林则徐到达瞭墩。这里有难得的一片绿洲,当初赴伊犁,他就是由此北上越过天山,走天山北路。这里住处还算宽敞,与戈壁里住地窝相比,条件不知好了多少。他当天晚上写一封家信,告诉家人他的行踪和计划——
自六月初一在库车发信之后,即赴喀喇沙尔会勘地亩。计在六月十五以前七处全行看毕,内有六处系由伊犁将军具奏,唯喀喇沙尔一处有旨令全小汀具奏,已在彼处与之商定折稿,勘地事宜已经全了。唯盼伊犁四月廿八所奏之渠工奉有释回之旨,便可一直进关,乃迄今杳无信息,甚不可解。而六廿六布将军又发一折,于七月初二日由吐鲁番递过,并未附信与我。如果批折回来,有释回之信,布将军必飞信告知。今看此情形,殊属不妙,或者如前年之交部议亦未可定耳。再,京中如见有释回明文,岂有不赶信到家之理?家中如得京信,亦岂有不赶信到口外之理?或者以为西安寄信出来总不能快于伊犁将军之信,如此观望,则两误矣!
西安托人官封递来之信,然总是别人官衔,我若已经过身,则其虽从身边过去,不能拆阅。唯西安将军递来之信,于官封上直写“钦差查勘回疆开垦事宜,前两广总督林”,旁标“关外沿途探投”字样,我无论何处皆可接到。前此散馆之信,即是由西安将军寄来,计由西安三十六日到喀喇沙尔,颇为不迟。此次不知亦有信托他递来否?我现已将到哈密,如日内尚无信息,则不能直行进关,须在哈密等候。倘早晚有释回之信,则必兼程进关。家中寄信仍以托西安将军官封为便,但官封上标明探投之处,须看光景。如系五月底六月初旨意准予释回,则我现在早晚必可得信,直赶进关,家中信来只要写兰州、凉州一带探投;若前折是交部议,至七月半间应有释回之旨,则须写嘉峪关至哈密一带探投;万一不准回,则须递哈密一带了。
从瞭墩到哈密,二百八十里,林则徐一行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于七月十五——中国的中元节这天赶到了哈密城郊。新任办事大臣是由西藏办事大臣调任,到任还需几个月,现在主事的是协办大臣恒毓,三年前林则徐过哈密时恒毓就任协办大臣,他率领哈密协副将、哈密厅知州等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当天晚上送席至林则徐住处。他告诉林则徐,哈密也奏报了新垦地亩,已经快两个月,很快会有旨意,十有八九会交由林则徐勘察。
林则徐在哈密住下来,望眼欲穿,等待释回上谕。释回的消息没等到,却等来布彦泰举荐折被留中的消息。
林则徐当时正在写字,故作镇定,把信装进口袋,继续挥毫。但手却有点抖,拿不稳笔杆。只觉得从心口开始,一股凉意遍袭全身。胸口发闷,两眼发蒙。他招招手,对林聪彝说:“老三,快扶我躺下。”
林聪彝连忙扶他到**躺下,问:“爹,你没事吧?”
林则徐点头又摇头,说:“我感到身子特别乏。”
林聪彝说:“我去找郎中给你瞧瞧?”
林则徐说:“不必张皇,我躺会儿就好。”
林则徐并没有躺一会儿就好,心慌更甚,又流鼻血。林聪彝不敢耽搁,连忙到街上找郎中。郎中来把了脉,说是焦劳太甚,以至心悸,又加脾肾均虚,因此胸闷、乏力。开了药,让林则徐好好静养。
出了门,郎中对林聪彝说:“三公子,令尊病得不轻,请小心照料。令尊最近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吗?”
林聪彝说:“没有,家父这几日心情一直还好,病发前正在写对子。”
郎中说:“那是我多虑了。我在药中加了点镇静、宁神的药,令尊睡一觉也许会减轻。不过因为心肾脾皆虚,量不敢加大,能不能安眠,我也无把握。你要备下点儿吃食,病人醒来后吃一点。最好是老米粥,越烂越好,令尊脾胃均虚,饮食需要留意,要多吃易消化的东西。”
林聪彝一一记下。回到屋内,见林则徐额头上直冒虚汗,心手里也是汗。他坐在病床边,一刻也不敢离开。林则徐看儿子一脸焦虑,劝慰他说:“老三,别担心,服了药睡一觉就会减轻的。”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林则徐睡着了。林聪彝这才亲自为父亲熬上老米粥,煨在火上,怕凉了,一会儿就加把火,一直没敢眯眼。
半夜,林则徐醒来了,问坐在床边的林聪彝:“老三,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