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良师。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
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
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恩师!您这是……”
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
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
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怵。
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
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
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
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
“你能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
臣去之后,御史大夫李蔡,温婉恭和,庄重稳定,可履相位……廷尉张汤,深谙律令,断狱判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削藩平叛,屡建殊勋,臣恳请陛下迁之为御史大夫。臣……
公孙弘的声音越来越弱……
“恩师!恩师……”张汤扔掉毛笔,抓着公孙弘的胳膊呼唤。
公孙弘睁开眼睛,凄然笑道:“刚才老夫又到了那桥头了,看见主父偃一脸的血迹,正要过去,却听见你在呼唤我,这就又回来了……老夫不能过去,老夫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呢!”
臣虽封侯拜相,而常为布帛粗粟,非汲黯所谓沽名钓誉者也,乃臣富贵不**,三省之举矣;俸禄散予故人宾客,素无所余之钱,非为朋党比周,意在减于制度,率下笃俗者也。……
公孙弘去了,在交代完茫茫心绪之后,一双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下。
张汤上前把着脉搏,那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时间是元狩二年三月戊寅日。
消息飞报到未央宫,刘彻赐他青铜铸棺,葬于麓台。
三月壬辰日,李蔡继任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一切都如公孙弘奏章中所请。
刘彻除了命有司安排好他的葬礼外,还尊重了他的遗愿,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
无论是卫青还是汲黯,都很困惑,却又不知道原因。
那天散朝之后,汲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司马道上等候卫青,而是径直上了车驾,回府去了。倒是李蔡有意追上了卫青的脚步道:“当年在下曾随大将军出征,收益良多。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李蔡。往后还望大将军多加指点。”
卫青回答得十分得体,虽致贺忱却绝无溢美之意:“大人荣任丞相,可喜可贺。丞相是陛下的辅佐,臣僚的表率,愿大人好自为之,切勿负陛下之恩。”
李蔡希望卫青说得更多,但当他抬起头时,卫青已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
那背影,留给李蔡患得患失的感觉。
诏令颁布的当晚,张汤就被邀到了李蔡府上。平日里,张汤与李蔡过从并不甚密,如今同为三公,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
当务之急,是两人都必须面对郝贤弄虚作假的案子。
李蔡之所以急于找张汤,一则因为这是自己署理丞相时发生的案子,过去还可以推给公孙弘,如今就算是烫手山芋,他也只能捧在手上。二则张汤是公孙弘的门生,公孙弘肯定有所交代,他需要借此机会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