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捋了捋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藩国不削,必成大患啊!”
七国之乱平息仅仅四年,如今又闹出十几位大臣被暗杀的风波来……周亚夫眼里充满忧郁,思绪渐渐地转到了这次出征睢阳上来。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披挂上阵、号令三军了。皇上之所以把擒拿凶手的重任交给自己,完全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太尉来统军罢了。难道皇上不知道自己长于兵事而不善于打理国政么?显然,皇上因为自己曾为废太子刘荣辩护而心生了芥蒂。
要说自己还算是好的,窦婴不是已经赋闲在家了么?他似乎还看出皇上改任自己为丞相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新太子年纪太小,皇上怕他将来驾驭不了这一帮老臣。这一点,最让他感到委屈。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周门世代忠良呢?委屈归委屈,耿直的周亚夫决不容许自己对皇上有一闪念的埋怨。他也知道,此次出征非同小可,这不仅因为梁王对他当年没派救兵到睢阳而耿耿于怀,还因为他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如果得罪太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要让皇上和太子知道,周亚夫是忠臣。
天阴得很,睢阳上空的云团被寒风卷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抬头望去,只觉得有清凉的水珠落在额头。噢!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开始飘落,他捂着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抬起头再望了望雪中的睢阳城,自言自语道:“这个郅都,到这时候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一双手从背后为他系上了披风,回头看去,原来是他的儿子、官居中郎将的周建。
“父亲,下雪了,还是回帐去吧?”
“郅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为父实在是不放心。”
“郅大人一向处事干练,再说他是奉旨行事,料梁王也不敢怎样。”
“话虽如此,可为父作为当朝宰辅,身负重任,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周亚夫望着与自己并肩而站的周建,问道,“对了,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皇上改任他为丞相后,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告别战场,因此一回到府中,他就要儿子到工官处购买五百甲盾,以备陪葬之用。
周建道:“请父亲放心,孩儿当日就到工官处议妥了。这次回去,孩儿再去催问。不过,父亲,孩儿……”
“有什么话就说,为何吞吞吐吐的?”
“依孩儿看来,父亲是不是有些多虑了?”
“宦海沉浮,不尽险恶啊!为太子废立之事,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这次又要得罪太后,这不是一条夹缝么?”他说到这里,把披风裹了裹,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怆向着眼角涌来,“为父一把年纪,生死荣辱都不重要了。只是你身为家中长子,还要好自为之,周家就全靠你了。”
周建听了这些话,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心事重重,深深地感染了他。
“为父知道你一向孝顺,你母亲那里我不担心什么。只是以你的性格,朝廷的许多事情恐怕难以应付。”
“还请父亲指点。”
“依为父看来,你遇事可以向两个人请教:一个是卫绾,他为人忠厚坦**,又曾追随为父平叛,相交甚笃;另一个就是灌夫,他虽然鲁莽,但为人正直,且又精通兵法,为父向来把他当作知己。”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周建说这话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周亚夫的语气顿时加重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流什么眼泪?”
周建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孩儿只是被雪花迷住了眼睛。”
说话间,从远处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周亚夫抬眼眺望,只见苍茫的暮色中,一队人马向着大营飞奔而来,队伍所过之处,**起迷离的雪尘。没过多久,马队就来到周亚夫父子面前。
“下官回来甚晚,让丞相担心了。”
“大人辛苦,快到帐中说话。”
“丞相一定等急了。”郅都接过卫士递过来的热酒,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唇,一路的风寒顿时被驱散而去。
“梁王对此事态度如何?”周亚夫问道。
郅都冷笑道:“梁王表面上对行刺朝廷命官之事非常愤慨,一再要轩、韩两位大人协助下官,务必一人不漏地将所有嫌犯缉拿归案。可当下官追问羊、公孙两人行踪时,他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有人举报说,二贼就藏匿在梁王府中。只是眼下尚无确凿证据,故下官不敢贸然进王府搜查。”
周亚夫听罢,眉头紧皱,沉思许久才道:“这就难了!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如果让二贼脱逃,不仅无法向皇上复旨,而且日后必成大患啊!可这进入梁王府,也非同儿戏,如无证据,难免有僭越之嫌。”
“依下官看来,既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就不必避嫌,进梁王府中搜查也无妨。如果丞相感觉不便,此事就由下官去办。皇上怪罪下来,下官一人承担。”郅都慨然道。
周建也在一旁进言道:“孩儿也以为当务之急是捉拿凶犯,孩儿愿与郅大人一起为父亲分忧。”
郅都鹰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周建道:“听大人的意思,下官是贪生怕事之人了?”说罢,他又饮下爵中之酒,两颊泛红,说出的话都带着浓烈的酒气。
“论起对皇上的忠心,下官的一颗热心天日可鉴。丞相可记得当年陛下游于上林苑,贾姬随行。贾姬如厕,遭遇野猪,命在旦夕,陛下要亲自去救。是下官对皇上说,今天死了一个贾姬,明日就会有另一美姬进宫,可执掌大汉天下的却只有陛下一人。如果陛下为了一个贾姬而轻生,如何面对宗庙,面对太后呢?后来,野猪逃去。太后闻之大喜,赐下官金百斤。若论起执法,下官与两位大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下官作为中尉,身负掌刑重任,怎能置大汉律法于不顾呢?倘使搜出了反贼还好说,倘使毫无所获却惊扰了梁王,太后追究下来,你我丢官事小,连累了太子和丞相……”
“如此踯躅不前,优柔寡断,贻误了擒贼大事,皇上更要追究。”周建抢道。
周亚夫摆了摆手,欲待说话,却见从事中郎从门外匆匆进来,说太傅与太子到了。如同久雨初晴,周亚夫的脸上豁然开朗,心头轻松了许多,连道:“快!快!出帐迎接太子殿下。”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周亚夫已先行出帐,又是拂尘,又是整冠,又是捋须,一副严肃的样子。
“臣周亚夫恭迎太子殿下!”
连禀数声却无人答应,周亚夫借着灯火细看,才发现沉沉夜色中,太傅背着一人。他不禁大惊,莫非太子路上遇险?他一个箭步上前,满脸狐疑地问道:“太傅,这是怎么了?”
周亚夫“啊”的一声:“吓煞在下了。”
大家听卫绾说明情由,脸上的紧张顿消。卫绾接过卫士送上的热酒,已顾不上仪容,仰起脖子就灌进腹中。周亚夫见状,忙招呼太傅落座,笑着道:“看太傅刚才的神色,真有点周公辅成王的意思啊!”
卫绾喘着气连连道:“快别取笑在下了,还请丞相备些酒食来,众位将士都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