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和托知道,这是孝庄在考察他,便抬起头来,低声而坚定地说道:
“回皇太后的话。武英殿会议第二天,六月十二日清晨,摄政王召臣与吞齐喀于武英殿,命臣等随何洛会速回盛京呈送奏请。召见完毕,臣退出武英殿,行至熙和门,范文程突然由熙和门内闪出,与臣并肩而行,并低声问道:‘辅国公今日启程东行?’臣点头,并低声询问:‘范老先生可有家书相托?’范文程肃穆而语:‘鸿毛家书,不敢劳辅国公大驾。大清命运,急需辅国公操劳。’臣问:‘老先生有何见教?’范文程说:‘臣有一物烦辅国公亲自上呈皇太后,不知可否?’臣答:‘不负所托。’范文程即将蜡丸塞进臣的手里,倏然离去。”
孝庄用右手三指猛力一捏,蜡丸破裂,里面是一个卷起的纸条。孝庄移到烛下展开一看,确是范文程的字迹,工整地写着四个字:戏中有戏。
孝庄的头脑“嗡”地一响,忽地站起,猛力把纸条握在手里,目光炯炯,一股刚烈之气蓦然而生。和托、婉儿、苏麻喇姑看在眼里,三颗心同时骤然收缩了。少顷,孝庄的眼皮微微一闪,转身对婉儿说:
“赏赐辅国公白银五百两。和托,为人谋而当忠,你做到了。请回府邸安歇吧!”
婉儿带着和托离开了,孝庄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烛光下,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她喃喃地说道:
“这,也是一场梦啊!……”
她深深舒了一口气,慢慢展开了右手,把纸条亮给苏麻喇姑:
“你也看看吧……”
苏麻喇姑看到“戏中有戏”四个字,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也明白了孝庄喃喃自语和泪水的含意:难以驾驭的多尔衮啊!为了给孝庄一点宽慰,她低声说了一句:
“‘戏中有戏’,可这戏在哪儿呢?……”
孝庄拿起纸条在烛火上燃烧了,然后拭去泪水,走出永福宫,徘徊在永福宫至关雎宫的长廊里。苏麻喇姑悄悄地跟了出去,倚在永福宫门外的红柱上,看着孝庄来回不停地走动着。
她知道:主子与多尔衮一场新的较量开始了。
夜空墨一样的黑,乌云低压着,吞没了繁星、弯月和凤凰楼飞檐上的风铃。只有永福宫里的一支烛光燃烧着,透过纱窗,给这漆黑的清宁宫送来一点幽光。孝庄徘徊着,思索着:
“天下的许多事情,一写在纸上,就什么真相也看不出来了。如同多尔衮送来的‘奏请’一样,不都是堂堂正正的用心吗?可‘戏中有戏’,戏在哪儿?在多尔衮的心底里!在范文程的眼睛里。所以,自己也得认真地动一动‘心眼’啊……”
夜风起了。凤凰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凤凰楼飞檐上的风铃也“叮咚”地响了起来,把揪心扯肠的凄音送向如墨的夜空,又随着一股旋转的夜风,从凤凰楼顶跌落下来,回**在四堵高墙的清宁宫里,吹灭了永福宫里那盏孤独幽暗的烛光。清宁宫漆黑了,更加沉静了,只有孝庄的脚步声不变节奏地响着。苏麻喇姑倚柱静听着。
“多尔衮‘定都北京’的决定荒唐吗?不!这是满人自古未有的壮举啊!几百年来,生活在山林旷野里的满人祖先谁想过?太祖皇帝想过,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渺茫的梦,杀了几十年,冲了几十年,最终为这个梦熬尽了心血死去了;太宗皇帝想过,干过,全力以赴地进取过,但终于没有冲破山海关的高墙,在雄心勃勃中倒下了;留下的,只是一句心力不及的嘱托——‘入主中原’。多尔衮啊,实现了太祖皇帝遥远而渺茫的梦想,真无愧于满人的世代祖先啊……
“多尔衮决定‘定都北京’不得其时吗?不!他抓住了极好的时机。眼前形势的‘逆转’算什么?太祖宁远折锋,济尔哈朗宁远溃败,不都是‘逆转’吗?‘粮秣不继’、‘官兵思归’又算什么?如果八旗官兵都成了怕风怕雨、怕苦怕累的‘秧子’,那这支十八万兵马都该死尽丧绝,不配踏中原的圣地,不配吃中原的粮米。只有多尔衮,有一颗进取的雄心和一副震慑人心的胆略啊……
“多尔衮在演出一幕威武、雄壮的大戏啊!可阿济格为什么反对?多铎为什么掣肘?八旗将领为什么不支持?范文程为什么说是‘戏中有戏’?阿济格是愚蠢的人,难道多铎也愚蠢吗?八旗将领短视,难道范文程也短视吗?分明是一出好戏,却被人们喝了倒彩,大概因为角儿唱错了词,演走了样,洒狗血,弄脏了戏台。多尔衮啊,你这在谋略上善于表演的奇才,为什么把戏演漏了呢?……”
夜风大作,推开了永福宫的方格木窗,发出“啪啪”的响声。熟睡在床幔里的福临被惊醒了,发出惊恐的叫声。苏麻喇姑急忙跑进永福宫,关上木窗,点着烛火,宽慰着惊醒的福临;婉儿和几个侍女也走进了永福宫,侍奉惊醒的皇上;中宫的灯光亮了,麟趾宫的灯光亮了,衍庆宫的灯光也亮了,三宫的侍女都开门走出,关切地询问皇上的情况。婉儿作了回答,并跟随中宫的侍女进了中宫,向孝端皇太后禀报去了。孝庄停步在永福宫窗前的长廊里,看着清宁宫这突然纷乱的一切,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启迪:
“‘戏’就在这里啊!风势猖獗,祸及邻舍。多尔衮野心已见,大家都不安啊!”
夜风吹着,孝庄徘徊着、思索着,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比多尔衮更为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