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故作惊讶地迟疑片刻,急忙捡起地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此刻的巴哈纳,也许因为多尔衮跪在身边,心里有了依仗,也许因为多尔衮主动分担了责任,心里的惊恐减弱了,他慢慢地调整了四肢跪伏的位置,低着头,竖起耳朵,倾听着身边即将发生的一切。
此刻的婉儿,停止了为多尔衮斟茶,注视着多尔衮的一举一动,品味着多尔衮貌似恭顺的禀奏和解释,心头浮起了一种十分不安的预感。她太了解这位睿亲王了,过去几年睿亲王府邸透不过气的侍女生涯,造就了她一种敏感的直觉:多尔衮又要动心机杀人了。
此刻的孝庄,正在貌似从容轻松地调动了全部精力,注视着这突然而来的对手。她没有疏漏多尔衮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放过多尔衮的一顾一盼。她从多尔衮沉着的举止和严谨的话语中,察觉到多尔衮已经有了准备,也断定多尔衮的到来,肯定与召见巴哈纳有关。她猜想在这样的时候,多尔衮可能会故伎重演,让巴哈纳当替罪羊。她在理智上厌恶多尔衮这种移祸于人的为人,但此刻在感情上却盼望这种事情的发生。让两白旗出身的大臣也流出冤枉的鲜血吧,这样一来,两白旗的有些将领就会头脑清醒了。她镇定地沉默着,等待着多尔衮开口。
此刻的多尔衮,眼睛虽然看着手里的文书,心里却在琢磨如何回答孝庄提出的难题。
他有着足够的官场经验。他知道,如果再找替罪羊,把罪责推给躺在棺材里的英俄尔岱和跪在身边的巴哈纳,不仅会引起孝庄更大的怀疑,还会引起两白旗将领的不满。兔子不吃窝边草,还要依靠青草掩盖自己的穴窟呢!
他熟知孝庄的为人。凡是这个女人提出询问的事情,大抵都是经过了详细的察讯,所以,在这个女人面前,既玩不得假,也不能奉迎附和。奉迎附和是乖觉奸诈的臣子对付桀骜暴君的妙法,可孝庄是精明的皇太后啊!
他更熟悉孝庄处理事务的作风。对待处理事务上的失误,这个女人的斥责是严厉的,但在惩罚上总是宽容的。孝庄也许就凭借这个长处,赢得了朝臣们的好感。
他决定把责任全揽过来,完全解脱巴哈纳,令其对自己感恩戴德,并去赢得户部官员的感激。同时,向孝庄低头认错,主动请求惩罚,用一颗“忠诚”的心,掩护明天在武英殿发起的进攻。
多尔衮开口了:
“禀奏皇太后,这件事情是臣决定的。”
“噢?”孝庄感到意外,目光紧盯着多尔衮。
“啊!”巴哈纳放心了,转头凝视着多尔衮。
“嗯?”婉儿惊异了,侧目睨视着多尔衮。
多尔衮感觉到自己的回答产生了预想的效果,便不失时机地继续禀奏:
“这份文书是臣今年正月上旬口授原户部尚书英俄尔岱拟定的,也是臣批准下达近京四十二州县的……”
孝庄霍然站起,厉声斥责:
“你身为摄政王,手执权柄,就是这样为皇上摄政吗?”
孝庄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响雷落在正厅,巴哈纳失魂落魄,俯首触地,不敢仰视。多尔衮也俯首于地,声音嗫嚅地说:
“臣有罪……”
“罪在何处?”
“臣罪在蔽上妄为,未呈笺表……”
“不!你的罪不在于‘蔽上妄为,未呈笺表’,而在于言行不一,失信黎庶!”
多尔衮瞠目结舌,心头发凉了。他十分敏感,孝庄撇开了“蔽上妄为,未呈笺表”而引申为“言行不一,失信黎庶”,追究的调子升高了。这可能意味更为可怕的结果。
婉儿心里浮起一阵快意。几年来,当多尔衮整治对手时,总是撇开事件的本身,而引申出更为可怕的罪行,以证实其出于公正心而非私怨,使残酷的迫害神圣化、合法化。今天,主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爽人心神啊!
巴哈纳虽然不甚了解孝庄话语中的含义,但他从多尔衮和孝庄鲜明对比的神态中,看到了孝庄的机敏威严和多尔衮的畏缩躲闪。他的心也随之紧张了。
孝庄居高临下,语如滚珠,直逼多尔衮飞落而来:
“说你‘言行不一’,你不服吗?去年三月,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决定,立即停止圈地占房,改正我们前几年愚蠢的做法,以平息中原汉人的不满,稳固皇上刚刚夺得的江山。并以皇上的名义发布了“著永行禁止”的诏谕。可不到三个月时间,你就私下口谕,准许近京四十二州县继续圈地。今年正月,又下达这份圈地文书,使圈地占房之风再度兴起。请问,你的言行一致吗?
“说你‘失信黎庶’,绝非虚词!皇上诏谕发布一年来,各处圈地仍在进行,根本没有停止。有人反映:‘圈地占房,去冬今春更甚。朝廷徒有禁圈谕旨,州县尽握圈地绳索,妇孺流离,哀鸿遍野。控吁天听者声嘶力竭,但宫墙难越……’‘宫墙难越’,宫墙在哪?不就是户部那些混账东西和你这位失信于黎庶的摄政王吗?”
多尔衮心里发憷了,果然这个女人已经掌握了此事的全部经过。他庆幸自己没有推诿和撒谎。他断定有人在这个女人面前告了御状,这个人不在户部,就在内院。妈的,老子饶不了你,会慢慢査出来的。他把咬紧的牙关和**的腮帮,很快地变成了认错忏悔的神情,以他特有的性格和方式,在请罪中**了他心底的委屈:
“皇太后的谕示至明至公,臣‘言行不一,失信黎庶’之罪,有负皇上和皇太后之恩德,服罪服罚。但臣也有痛心的难处……”
“什么难处,你可以讲!”